月缺 (上)
月缺(序)
安静,缄默,并且萧瑟的童年。
我是林天南的女儿林月如。在我的童年结束之后,爹、云姨他们向来唤我作如儿。在这之前,那些个现在把我捧在手心的人物,却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爹恨我,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一粒粒沙子从爹的眼中掉落,把我深深的埋了起来。爹眼中的沙漠除了沙子再没有别的什物,绝对的沙漠,没有甘泉也没有一头骆驼。娘的身影就像镜子中的月亮,娇艳似火,直把我烫的心里全是一道道苦涩的疤,永不退去。我在沙漠里徘徊着,尽情享受着火辣辣的阳光,将我的心一寸一寸碾做珍珠粉灰飞。
娘是因为生我而死的,下人们都说,都怨我生来煞气太重,才会克死如水般温柔的娘。那个生前总爱穿藕荷色衣服的娘,还没来得及看我一眼,就已经离我、爹、及深深仰慕着她的人们而去。可被她带到世上的如儿,不仅不像她那么漂亮,那么温柔,还不喜欢藕荷色的衣服。
城里的大小孩子都喜欢欺负我,只因为我没有娘,爹也不管我。江南的雨固然深情,可笼在这雨中的人,却未必见得如雨般温柔。每一次有人骂我没人管的,我都会毫不犹豫的冲上去,用力打喊这话的人,不管那是街头的痞子混混,还是哪家的姨娘丫头。我只知道这是我跟别人最大的差别,因此绝不准任何一个人挂在口边。
梦中,我总是穿着一袭紫色的长裙,谈吐温柔,举止可人。我的身边总有一个青年陪着,有着一双比秋日里映在水中的明月还要清澈的眼,且那动人的双眼中只装着我一个人。而在他眼中的我继续温柔的笑,优雅的舞,衣袂飘飘,惊为天人。在他的眼中,如儿醉了,一醉不醒,竟就带着春日的笑温软的睡去,千年不醒。只留下一个孤独的我,在沙漠中踽踽独行。
曾经喜欢看翩然在花丛间的彩蝶。瞧着它们扶着自己比花儿要眩目一千倍一万倍的翅膀在花丛间绽放,直看得人心神荡漾,眼花缭乱。它们总温情地冲着我微笑,可是任何人都没有过的。我也笑着,只是不知道自己笑起来是不是如同梦中的如儿一般美丽。
下人们说,我的名字是娘生前给取的。她定是希望,自己肚里的孩子,能同那一轮明月一般高洁无瑕吧?笑,倘若我真的是月,那也是一钩从初一到十五,再到三十,都不曾团圆的残月。让每个人的心都如同我的光一样冷的彻骨,只要是有夜的日子。
那时候,这个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是梦里。美得诡异的如儿和眼中只有如儿的青年在一起的景象,竟看得我直欢乐的流泪。我看着淡扫蛾眉的如儿向谈笑自若的青年撒娇的模样;我瞧着身着紫裙的如儿呜咽,惊惶失措的青年只反复念叨“如儿乖,如儿不哭,如儿不哭”的模样;我望着红唇皓齿的如儿柔柔凝视着英武挺拔的青年武剑的模样……
自顾自的坚强,跟街边的小孩打架,在管家斥责时不卑不亢。我依旧在望不到尽头的沙漠里游荡,被那一轮镜子里的月亮烫伤,伴着梦中的翩翩少年流连于桃红柳绿间。
那轮镜子终是碎了,是给下人打碎的。鸳鸯图样的镶金花纹,泛着一片金黄的镜身,在上一秒还跟那汪秋月别无二致,竟在下个瞬间支离破碎一如我不完整的心,毫不留情。我跑到跟前,鄙视着那一地还能散射阳光的金黄,殊不知正是那醉了一地的金黄,恰恰将把我湮没的沙漠照亮。
那年,我五岁。爹第一次叫我如儿。我开始习武,打猎,骑马。十三岁那年,这座城里就再没有一个男孩子可以打赢我。
只是那个青年再没有在我的梦里出现。我坚信那青年也一定忙于习武,打猎,骑马,且一定是最优秀的剑客。终有一日,我会遇到他,然后化身为那个柔情胜水的如儿,同他一起浪迹天涯四海为家。
十八岁的生日,我托人订做了一条紫色长裙,一如梦中我所身着的。
同年,苏州城外,才逮着双双私奔的银花长贵的我,正将他们捆到树上要鞭打,忽听得一声呼唤将我止住:
“这位大姐,他们俩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这样打他们?”
我转身,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着蓝白色衣裳的少女,仙女似的气质,白莲般的清芬,竟将绮丽优雅的蝴蝶也生生比下去。她却没看我,眼中仿佛只有刚刚发话的青年。
我一转头,见一个青年上前欲将那负了罪的两人解了,便径自一鞭抽去,惊得他慌不迭跳开。我的唇间漾满不屑的笑容:这种一点轻功都不会的货色,还有胆子跟我替下人说理?
我又望了那美貌少女一眼,忽然觉得,她眼中的人影有些熟悉。
回眸,正同被我一鞭子抽的脚步踉跄的青年四目相交——
那是一双比秋日里映在水中的明月还要清澈的眼,而那眼的主人,正是曾在梦里伴了我一千八百二十五个夜的青年。我诧异,倏尔觉察到,五年前将我封印的沙漠结满了蜘蛛网,布满了灰尘。
而那双眼中,有桃红,有柳绿,有银花长贵,也有那比蝴蝶还要美丽的少女——
惟独少我一人。
我愣住了。
月缺(一)
“李大哥,你会永远记得如儿么?”那身着一袭紫色长裙的少女垂着头,低低问着。
“我李逍遥发誓,只要我在世一日,就不会让任何一个人动你分毫,不会让你受一刻的委屈…”
那是梦中的自己么?眉宇间,竟然尽是那紫衣少女的影子。那少女确实美的诡异,美的惊心,而其中江南女子的神态气质,更在那少女身上一览无遗。梦中的李逍遥果然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气宇轩昂,神采飞扬,英俊潇洒。
我叫李逍遥,可别人都叫小李子。我是个整日到处鬼混的小厮。我没有爹也没有娘,只有婶婶。
我是个坏孩子,喜欢到处乱跑,经常乱拿别人家的东西,没大没小,动不动就惹婶婶生气。
我没有见过爹和娘,从我学会走路、学会说话、可以记住事情起,身边就只有婶婶一个人陪着。婶婶脾气很坏,尽管心地善良又做得一手好菜,却还是时常拿我出气,为这不景气的小客栈和一去不归的弟弟、弟媳。
这个叫余杭的小镇的确很美也很宁静,纵然我总觉得,它美的、安静的有些异乎寻常,却说不出什么缘故。
尤其喜欢在月圆之时,溜到十里坡来看月亮。看着那一轮明月,焦躁的心就会慢慢宁静下来。就像迷失在土黄色山谷的一只受了伤的鸟儿,走了十万八千里,仍找不到尽头。只是那路边花团锦簇,开满万紫千红,处处有美景险峰。我却看得清楚,那花团下肮脏的泥土。一路上只有一轮明月照着,或缺或圆,不停地笑着,笑得冷漠,笑得黯然,笑得人肝肠寸断,仍禁不住全心的爱慕那轮明月。
土黄色的山谷里只有明媚的花,肮脏的土,冷艳的月。只有小李子一个人孤独的走在路上,餐风饮露,除了理想一无所有。时常悄悄望着天上同样寂寞的月亮,只是我不吭声,她也不说话。我们都走在一条路上,我们都分别有着自己理想,说不出什么缘故,依稀间,我总觉得倘使我走到了这条路的尽头,就再也见不到她。
梦里的李逍遥是个身负绝世武功的大侠,并且身边有个月亮一般娇柔美丽的少女结伴而行。那少女总穿着一袭紫色长裙,恍若偷渡到人间的天女,有陪我走过千里路的月亮似的柔情,一颦一笑之间无不染满对她的李大哥的理解、信任与爱恋。梦里的李逍遥唤她作如儿。梦里的李逍遥目光坚定,步伐稳重,有着明确的方向和目的。梦里的李逍遥的女人只有如儿一个。梦里的李逍遥深爱着如儿。梦里的李逍遥不再迷失在那土黄色的山谷。
可我不是李逍遥,这里的每个人都只把我当作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小李子。我不会武功,也没有一个人教我武功。没有一个人肯陪我漫步在土黄色山谷,他们任我在那里迷失方向,自生自灭。
只是听人说过,我的爹娘是行侠仗义的剑客。爹娘留了不少东西给我做玩具,在我五岁那年,婶婶曾把它们一件一件点清楚,交给我。我清楚这些东西的分量,从它们绝对与众不同的质地中就可以察觉。我小心的将它们收藏在十里坡一个很隐秘的地方,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也有我一个人找的到。
大抵是梦的尽头,我终于成了一代大侠。土黄色山谷的崎岖小道终于断了,伴随着那轮明月的消逝,彻底迷失。
然后我醒过来,在十里坡,心在一瞬间变得赤裸裸。世界上,还属于我的,也只剩那一轮凄清的月亮。那是一个下午,一个背着剑、气宇轩昂的大侠,他微笑着说想要我的一颗水蓝色弹珠。我知道这枚弹珠的来历定然不简单,对我来说的意义也非同寻常,可奇怪的是,当我凝视着他的双眼时,总会有一股异常温暖亲切的暖流从心中缓缓漫上。我甚至记不得如何把弹珠给他的,当神志终于清醒之时,我的手中只剩下一把剑,一把杀不了人的剑,一把木剑。我欣喜若狂,尽管它杀不了人,它依然是一把剑,被人们称之为“古之圣品”“短兵之祖”的剑。
就是这把剑,劈开了土黄色山谷的天空,使得我在那年就轻而易举的走了出去,也遗落了只属于我的月亮。尽管每到夜里,天上还是有月亮,那轮月也还是属于我的,但它已经不再是曾属于我的那轮,只属于我的那轮。天上的月亮不会冷冷的笑,也不孤单。它的身周总散落着数不清的明星,仿佛每一颗光辉都足以把它比下去。
我仍叫李逍遥,每个人都还是叫我小李子,只是从此以后,我有了追求。我清楚这个追求仍不是脚踏实地的,可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根本无法对其追求,我想成为一个大侠。我相信总会有个人出现,问我想不想学剑,之后我便寰宇无敌。
唯一的改变,就是有种叫希望的东西在我身上出现,尽管我还是那个又懒又坏的小李子,却不再毫无生气,冷漠,缄默。就像五月里在山谷中跳舞的小熊一样充满活力,并且每个动作都充满着韵律。
就这样,可能每天还是重复着同样的生活,但每当我得了闲的时候,便会待在角落中,琢磨如何才能让哪位高人早一些将我发现。不然就是偷跑到十里坡舞着只属于自己的剑法,毫无章法却潇洒自若,虽然可能面对蚂蚁来袭都无可奈何。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那么多时间终还是白驹过隙般消逝了。记不清十里坡的树几番绿了又红,丁大伯种的菜几番收了又播,山间的野花几番开了又谢。这般在人海里反复,再没有误入过昔时的土黄色山谷,也再没有见过那个月亮一样美丽的姑娘,只是继续着那个被人们称之为“小李子”的角色。黯然,渺小,多情。
不管有多少位姑娘倾心于我,使得我付出真心的只有昔日唯美的,且只属于我的那轮明月。没有人知道我对她默许下多少海誓山盟,轻吟过多少风花雪月。我的心,我的梦,我的泪,我的追求,我的爱,她全知道,她全懂。
再没有见过她,纵然我每天夜里我都会冲着河对岸的海雾朦胧唤她,她也再没有答理过我。就像当初的那轮月一样,她就这么不远不近的待在河对岸的雾气后,然而那不明晰的雾,却让我感觉,我们的距离,仿佛有几十万光年那么长久,那么遥远。
那轮月亮,终是属于我李逍遥的。这是天数。
人海茫茫,风云辗转,只是每个灵魂都终会找到只属于他们的唯一。就算每一朵流星、每一颗眼泪都要砸向我,就算我的月亮高挂在天上,我也会斩尽流星肃清眼泪,带着自己的灵魂的去找你,穿越万水千山,踏遍五湖四海,找来世上最好的木匠,造一座能够登天的塔,把你从天上摘下,只求长厢厮守,今生今世再也不分离。
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遇到你。并且,我们一定会长相依。这是天命。
月缺(二)
落花庭前别碧霄,流水村外逐小桥。
风云不渡游人捎,霜华犹恋尘世嚣。
花开花落鸟归巢,春去春来月还韶。
谁怜人散流光抛,花前月下分外憔。
长夜漫漫,总使得人感叹春光易逝,庭前的花却开了又谢,谢了又开,仿佛没有老去的时候。
寂寞时,总会以枯燥或者丰富的书籍来安慰自己的心灵,抚平那些个根本未曾存在过的感伤,消磨着空乏的暑假。仿佛一切希望都已经被掏空,连同死亡,也跟存活一样没有意义可言。只是不忍心看自己死了以后,被那群瞧不起自己的人物继续鄙视下去。
大抵是没人能够体会到我的孤单吧,我是如此孤单。我轻声叹息。似乎这是注定的宿命一般。
信步走到庭下,花开的正艳。一团团的笑妩媚的叠着,直教人醉的心服口服,恨不得自己登时化作将一生都溶在花里的彩蝶,陪着花妩媚的笑与翩跹。“笑看庭前花开花谢..”我轻声叨念,说不清这句词儿是什么时候溜到了我的脑海,且徘徊在我的心头不前。多情的笑,无声的恼,这花开花谢竟也不同我打个招呼,这般绝情,简直像总在我梦中出现的郎君一样。
这“笑看庭前花开花谢”的境界我终还是做不到,就是这么软弱的人,总容易动摇,随时都在等着为别人的事操劳。一颗赤子之心却从未惹得尘埃沾染,时刻保证着它的剔透无瑕,尽管我不知道这昭示着什么,依旧这么赤裸裸的任其悬在槛外。
月挂中天,清雅明净。我掐手算算,天上如钩的,该是新月。
无心间又漫步在花丛里,思绪却不知道飘到了哪儿去。这么不乖巧的思绪,我早就想炒它鱿鱼,可恨它的纯真与顽皮却总使我忍俊不禁,哪里还舍得赶它出去。喔,是了,这个时候,这个叫思绪的顽童,正跑到我的童年驻留,翻开着一页页往事,不住闪烁着诡异的笑容。
那些天一直阳光灿烂,不曾有过片刻阴霾。我的梦还寄托在幼儿园老师口授的123和曼妙动人的黑白琴键上。尽管我不喜欢123456,更讨厌每天练琴时老师的喋喋不休。但当时自己是那么相信它们,我的123跟黑白琴键,绝对可以为我带来幸福。
姥姥总为我梳各种各样的美妙发型,绑着五颜六色的花皮筋,别着五花八门的漂亮卡子,穿着颜色鲜艳的裙子。成日在庭下与蝴蝶一起翩翩起舞,还不时趁着蝴蝶被自己迷住的光景,捉来一两只玩味。哭哭笑笑,光明的大陆却还是不改朱颜。就在一次次放飞蝴蝶的过程中放飞心情,连见了因被猎人击中而匆匆坠地的鸟儿,也以为这是天命使然,它前生造过什么孽,才会被我的妩媚击中,告别人间。
我的世界很大很大,并且没有一处不是晴空万里,盛开繁花。没有一道门槛,也没有一道栅栏,可以任我尽情在我的世界里奔跑飞翔。总也到不了尽头,我也不愿意自己的面前有墙来拦阻。绝对放任的自由,使得每个人都无比忌妒。
他们忌妒,也随他们去了。因为我的世界无比广博,容纳的下每一颗狭隘或者宽容的心尽情成长。我并不介意别人住进来,同我一起分享幸福,快乐,自由。
也是在那个时候,喜欢在洁白的墙上涂满美丽的色彩,生动的人物。我的笔下只有各种各样漂亮的公主。她们毫无例外的幸福,她们的头发都很长,长的都很漂亮,并且每个人都穿着美丽的花裙子,一如我所喜爱的。
后来,当真开始为了能画出我梦中的公主而奋斗。在一个秋天,每个清晨都会穿越一条铺满金色落叶的小道,去一座学校,跟着一位老师学习画画的功夫。可惜印象里还深刻的只剩下那条小道,其余的早已在不知觉间被我屏弃。
尚还有几片秋叶带着它在秋季凝聚的金黄滞留在略显苍凉的枯枝上,随时时间一分一秒的推移,不时有逃兵打着旋儿坠到地上。明明应该缀满伤感,但不知什么缘故,当人们走过它时,心中总充盈着希望。地上铺着一席金黄,相似却毫无相同的叶子们在地上累积的厚度已足以当人们走过时“吱呀”作响。
深的浅的、大的小的、宽的窄的金色叶子,将这条小路渲染的满是幸福的收获气息。再加上尚未飞走的鸟儿的低吟浅唱,仿佛这景象早已离了尘世一样。
只是后来属于我的世界当真随着时间的推移愈来愈小,障碍物与栅栏屡屡增设,使得连容下我自己都益发困难。
黑白琴键上的梦早已随着那些花裙子一起灰飞烟灭,只在不远处偷偷窥视着我,目光里充满着包容与悲哀。它们知道我背弃的是自己,我封上的是自己的路,只是苦于说不出话,没法把这份信息向我传达。
轻声叹息,又转回屋内,安静的找了个地方坐下。复而又不耐烦,起身,越性走到表弟身后,看小人儿随着键盘滴答作响在显示器里跳上跳下。
几分钟之后,竟倦了,便取来他的光盘夹,无意间发现一张标注着“仙剑奇侠传”的光盘。光盘上那负剑青年的生动神情,竟使得我的心不由得一动,也不理会表弟嚷嚷自己的游戏还没玩完,只任性的拉他过来,问他那青年是何人。
“姐姐,这不是姑父昨天才托朋友带过来的游戏么?你当时不是说没兴趣的吗?”
我冷笑,“我只问你,这人是谁?”
他倒回答的很干脆,“不知道。没玩。”
我迷惑了,为什么手中光盘上,那青年的神情如此亲切呢?
《仙剑奇侠传》。
笑世间多少人,尽是痴人。
月缺(三)
一个人走在路上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了…
敝人姓李,名逍遥。我是一名大侠。
从初出余杭到现在,已有一年多的光景。我的身边总不乏人陪,灵儿,月如,阿奴。
灵儿是我的结发妻子,月如是我的红颜知己,阿奴是我最亲的小妹妹。
大抵我确确实实是个煞星吧,克死了月如,又折杀了灵儿,最后还放弃了对我一片痴心的阿奴。
这苗疆的天空竟飘起雪来,悠扬一如阿奴吹的曲子。漫天晶莹直直砸到我的心上,不知道它究竟想从我的心中唤起什么,竟使得我越来越冷,心也越来越脆弱。
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我这大侠当的实在太窝囊。我当初若早早劝下灵儿打消去苗疆寻母的念头,同她在余杭一生长厢厮守,还会有这么多事情发生么?倘若我当初不那么急着离开家,多在家中习几日武,同石长老一役,还会输么?我尽可带着灵儿和月如衣锦还乡,去过比神仙还要快活的生活。
雪花飘飘,固然会染得这世界也如同雪一般剔透晶莹,却也免不了会冻死不少生灵。那些个火系的妖怪怕是会冻死不少吧?我忽然又想起了天鬼皇,那个块头甚大,却一点儿头脑也没有的妖怪头头。依稀间,仿佛我又瞧见他被我戏弄的哑口无言的景象,而月如躲在我的身后,吃吃的笑。
我曾经是那么想成为一个大侠,能够受别人景仰,也不再有人会管我叫小李子。我以前想得到的,我现在全都得到了,而我真正需要的,竟没有一样再属于我!
飞龙失伴云中叹,恨遗天际陨灵珠。蓦地,这句题在蜀山之颠的诗划入我的脑海,挥之不去。虽不知是哪位先人所题,却字字入骨,连我的心声一起道出。曾经以为灵儿就是我的全部,而如今,水魔兽竟将我的全部都掳走。
肩上负着的无尘剑光泽不减,婶婶替我收拾的包裹还带在身边,而使我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些没有生命的事物就有可能永垂不朽呢?为什么它们就不会老去呢?
雪花一片片飘下,苍白的大地,愈发衬出我心境的悲凉。倘若女娲有灵,明月有心,当解我李逍遥心头无尽的愁绪。可恨伊人魂魄不曾入梦,连向她们再问声好也做不到。
水月宫一别,没想到再见之后,随即迎来的就是生死离别。灵儿可能在当初就把一切预料了吧,“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可是,灵儿,我何曾忘记过你呢?便是对月如许诺之时,也只是说,待寻着你之后,再如何如何。
情字弄人,苍天又何尝不是?倘若你不是女娲族后裔,我也不是南盗侠李三思之子,我们定然能够长厢厮守,白头偕老吧?大约中间,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祸端吧?一夜夫妻,一世恩情。可你已经不在了,灵儿,这一世恩情,叫我找谁去报?
水月水月,应是兆,这世事也如水中月吧?齐眉举案间,我竟然一点都没有注意到,时光的流逝远比水中的月碎还要快,还要远。
迷惘中,我在雪地里踽踽独行。
蓦地,我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人在不远处。
淡淡的莲花清香?!
看到的却是月如,紫色的伞,紫色的长裙,笑得妩媚。眼里款款的情,深切,温存。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只觉得那双眼,出奇空明。月如的怀中,一个小小的婴儿正安然睡着,颊边的笑浅浅。
雪一直下着,在伞下的林月如,当真给人不一样的感觉。恍惚间我仿佛看到另一个林月如,温柔的笑,优雅的舞,衣袂飘飘,惊为天人。月如的美,我竟到今日才察觉。
总以为月如的名字和她的人略有不配。这位大小姐身上,哪有分毫月的娴静与淡然呢?她泼辣,她张狂,她自信,她精明——对她,我向来是十足放心。虽然说她的大小姐脾气确实很难让人消受,但至少,她从不需要别人去担心。
月如的的确确是我的红颜知己呵,找寻灵儿的路途上,她何曾道过半分怨言?我知道她的心,她也清楚我想的是什么,可惜的是这都是在我自解忘忧散的药效之前的事情。我同灵儿早有夫妻之名,同她游山玩水,吃遍天下珍味,看遍人间美景的愿望自是再不可能实现。
忽然,我又迷惑了,我的月如妹子,当真还在人间?
不,我绝没有眼花。我可以肯定,眼前的人确实是林家堡堡主、当今南武林盟主林天南的独女林月如。只是那神情举止仿佛都与以前不甚相同。
月如,当真是月如。
从她身上配着的玉女剑,腰上缠着的金蛇鞭,发间插着的翠玉金钗,无不使我更加确定。
她怀中的婴儿睡的很熟,雪下的很大,她打着一把紫色的伞,立在一棵松树下。
她笑得无限温柔,眸子空明深情,不由让人心中生疑:这莫非真是天仙下凡不成?
我颤抖着,我的月如真的还活着,真的站在我的面前。
我冲到她的身前,心却不禁一颤——
淡淡的莲花清香。当真是淡淡的莲花清香。
月缺(四)
重新坐在久违的电脑前,心中感慨万千。
为了一句诺言,三年我都未再碰电脑一下。
人的一生中有多少个三年,我的生命里又有多少个三年可以挥霍?
被我尘封已久的光盘夹,陌生的DOS命令,生疏的操作系统,还有如今看得人眼花缭乱的各色游戏。
窗外的新月仍旧如钩,缄默地凝视着我,冷冷清清,哀哀怨怨。只让人觉得,那钩新月的心事之多也不亚于我。
自然,凭借在天上挂了这么多年的资历,天上的月是有理由忧伤哀愁的。而年少的我理应不识愁,理应歌颂祖国的大好河山、自己的幸福生活,而不是对着花儿月儿长叹。
我是幸福的,因此也应该快乐。却不知这分落寞缘何而起。
孤独,即便是在人群里。茫茫人海中,没有人寻得着渺小的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那些花裙子被我收藏到衣柜的最底层;琴学了一年就停了,之后我把有黑白琴键的琴送给了表弟;出了幼儿园,背123456早已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难事。我自己给自己梳头,只松松的把头发束上,那种被别人称之为马尾辫的发式,只不过我把自己的头发梳的很低,比三四十岁的阿姨大妈们梳的还要低,并且只用黑色的发卡,黑色的皮筋。再没有任何装饰的作用,也再不会有人凑过来,说:呀,你的发卡真漂亮。
依然时常画画,只是在过去的某一年里,也把画画的课停了。这是我学的最久的一样东西,长达五年,中间从来没有过间断。可惜我毫无长进的画技终是让父母倦了,相信我在美术上也不会有大的建树。我很开心,那个时候。我不喜欢在周末去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不喜欢在周末也要去学校的感觉。
想起来心中确实有几分伤感,到头来,我尽一项爱好也没有,一项特长也无。还高昂着头,走在路上,自信的说失败是成功之母,我只需要经验的累积。
可是我根本没有付出过努力,失败原是应得的,这经验又从何而来?练琴的时候偷懒;除了每周两小时侯的画画课上,再不碰画笔;当老师精心选拔我去参加数学竞赛时,以疏懒应对。到头来,我还是没有得到一点儿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
很短的时间内,教过我琴的老师忘了我;画画课还没有结束,教画的老师以为我是新来的;而教数学的老师,终一句“朽木不可雕”将我放弃。
在人群中深沉着,一脸落寞。仿佛心灵当真是一口千年也流不尽的泉,会源源不绝的滋养着我的每一寸肌肤。上苍从来就很公正,从不会让人不劳而获。我躲在人群里,犹犹豫豫的随着人群慢慢前进,同时感伤于如水般流逝的时光。只是在看到蝴蝶飞舞翩跹之时,也会怀念过去的日子,可毕竟我曾经比蝴蝶还要迷人,还要美丽。
想着,将仙剑的光盘放入光驱,安装。
最后望了一眼窗外的新月,那么深切的察觉,正有凄清曼妙的旋律在广寒宫回荡着。“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真的很想这个时候就飞到一个像月宫一样安静冷清的地方,安宁孤单的隐居,且以此自终。
就这么想着,嫦娥,月兔,桂树,吴刚。
安装结束。
新的故事。
凝视着闪烁的显示器,我有点眩晕。
又是刀光剑影,妖魔鬼怪。
每个人不是都会殊途同归么?那么武功再高强又有什么用呢?谁能打破人生老病死的规律?谁能打破自天地创始以来就存在的条条框框?谁又能打破这座城市里人与人的心灵之间的重重隔膜?
大侠也好,痞子也罢,终是免不了一死,不过鸿毛泰山的比重不同罢了。
那小人儿御剑飞行,直穿九霄。
我窃笑,敢问这位剑仙,可能把心上人永远留在身边不成?这样日日在外同妖魔周旋,在他身边的人,整日挂牵着他的人,能活多久呢?
侠客英雄,千百年后,也不过是一堆白骨。怕就是真的神仙,也留不住身边的可人儿吧。
他撞到了墙,掉到地下,几个小鬼跟一个妖婆跳了出来。
他喊:“作恶多端的罗煞鬼婆,既然落在你的手里,要杀要剐不用多说!”
轻快的音乐响起,他被他婶婶从梦中敲醒。
屏幕上的人物对话一行行跳过,他叫“李逍遥”,他的婶婶叫“李大娘”。
看着那小人儿精灵古怪的模样,我笑了。好一个懒惰又狡诈的李逍遥。
具有这样的身世,在这样的环境中熏陶,有要成为大侠的梦,一点儿都不奇怪。
只是大侠的生活,当真是每个人都能够习惯,能够适应的么?
一个真正的大侠,不该有儿女情长,也不应有红颜知己。他不仅应该斩妖除魔,除暴安良,还得忧国忧民,在国家有难时义不容辞的站出来。曾经倾心于大侠的每个女人都伤透了心,因为她们的大侠不仅绝情,还无情。
大侠很苦,大侠的日子过得一点儿也不舒服。我的记忆深处,这么记着。
我是只属于自己的大侠。在梦里,仗剑江湖,四海为家。同现实中的种种人情冷暖根本不相干。
“逍遥!窝在房里做啥?还不快出来帮忙招呼客人!”李大娘嚷嚷。
李逍遥的控制权交到了我的手上。
月缺(五)
我抓着月如的手,奔向圣姑的屋子。
圣姑的回春妙手我不是没见过,她能使月如复活,一点儿也不奇怪。
我诧异的,是月如身上淡淡的莲花清香。
我一直以为那是灵儿的味道,并且是只属于灵儿一个人的味道。
仙灵岛上,我第一次见到灵儿。
空气里弥散着淡淡的莲花清香,我努力的嗅着,只觉得这味道醉人至极。
一重重的桃红掩住了灵儿的身躯,我只远远的望见那么美妙的一个天仙般的影儿,优雅,妩媚。
人面桃花相映红。我望着那水中的女子,醉了。
在仙灵岛上的时候,哪有灵儿,哪就有淡淡的莲花清香。
灵儿说,那是住在仙灵岛的人们的福祉。
可我注意过了,仙灵岛上,身上散着这种动人味道的人儿,只有灵儿一个。
我以为这种气味只属于灵儿,直到此刻闻到月如身上这熟悉气味的时候,才疑惑起来。
倘若忆如身上有这种味道倒可以解释,可这莲花清香确实是从月如身上散出来的。
月如柔柔的笑,眼神温柔。我凝视着她,心却莫名的痛。她眼神里的空洞,我不是瞧不出来。尽管这个时候的月如更迷人,更美丽,我最喜欢的,仍是那个敢爱敢恨,泼辣张狂的林月如。
到了圣姑屋前,我止步。
“如儿..”我温柔的唤。
她不再是我的月如妹子,我的月如妹子,是个敢爱敢恨,泼辣张狂的女子。
眼前的女人仍叫林月如,不过,她从此刻起,就只是我的如儿。
我许诺过,等找到灵儿之后,要带月如妹子四处游山玩水,一同吃遍天下珍味,看遍人间美景。
可现在,就算我为眼前如儿做上一千件、一万件事情,她大概也只会温柔的笑,温柔的凝视着我。
“李少侠,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圣姑出现在门口。
“诸多珍药,再加三十六只傀儡虫,方能为她续三十六年这般半死不活的生命。”
“现在的林月如,虽行动自如,但不过是一具活死人。”
“我原以为替她补好了头颅,用赎魂咒可以找回她的魂魄。”
“没想到她的魂魄既不在人间,也未存于地府之中。”
“你还有什么要问我么,李少侠?”
我哑然。
“老婆婆,现在,月如身上的味道,是从哪儿来的?”
“我为了掩盖她身上傀儡虫的味道,特地施上了忘魂仙露。大约一周左右便会随傀儡虫的味道一起散去。怎么,你以前有闻过这种气味么?”
“不,这是灵儿身上的味道,这是灵儿身上的莲花清香。”
“会不会是你搞错了?灵儿姑娘身上不会有这种气味的。”
“绝不会错。我第一次见灵儿的时候,在仙灵岛上,灵儿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圣姑的身子仿佛颤了一下,“你可是在一个桃花池中见着她?”
我诧异,“正是。”
“传说中,有五种很奇特的仙咒,能够扭转乾坤,逆天道而行。”
“它们分别为‘回魂仙梦’、‘忘魂仙梦’、‘控魂仙梦’、‘断魂仙梦’和‘溯魂仙梦’。”
“回魂仙梦能使人穿梭于时空之中,先提条件是施咒的人已经死了。控魂仙梦则能将人与人的灵魂互换,只有修道多年的鬼才能施出。断魂仙梦是这五种法术中最恶毒的,也是上古法术中唯一一种能使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升的法术,人间早已失传。溯魂仙梦能使人回忆起前世,冲破孟婆汤的咒封,看透因果报应,只可惜在人间也已经没有会使用的人。”
“忘魂仙露的作用,主要是用来掩饰傀儡虫特殊的味道,倘若不是,那么只可能是用来施忘魂仙梦的。不然,被人施忘魂仙露的人则会在莲花清香中一睡不醒。”
“一般来说,能够使用忘魂仙梦的人,都曾被人施以溯魂仙梦。因为忘魂仙梦的作用是强扭人的姻缘,命运,抑或其它。”
“被别人施以忘魂仙梦的人,原本注定的命运将会被改变。”
“也就是说,忘魂仙梦能够将人的无缘与有缘做转换。”
“但这种仙咒是五种里头最不容易掌握的。一个不慎,很可能会害苦自己。但它的作用也是这五种里头最大的一种。”
“施咒者在施咒前必须以忘魂仙露净身,施咒之后,三天左右,身上的忘魂仙露的味道就会散尽。而这种仙咒的施用可以处于任何时间与处所,时常被施咒者自己没有一点察觉。”
“我想,李少侠你也明白了。”
“对了,忘魂仙梦从某种角度而言,还具有忘忧散的作用。”
“不过忘魂仙梦的作用要比忘忧散持久的时间长,忘却的东西也应该更多一些。”
“你确定灵儿姑娘确实有段时间内,身上散着这种莲花清香么?”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简直要昏厥过去。
灵儿如何有这般手段?灵儿从一开始见到我,就是有预谋的么?
“恭喜老爷,李公子和令千金乃是人间双璧、佳偶天成呀!”那个算命老人的话敲响在我的心上。
“我确定。”我一字字从口中挤出。
“这种咒无法解。同忘忧散一样。但有的人可以冲破忘忧散的药效。”
“忘魂仙梦是上古遗下的法术,除非哪位仙人亲自出面,或是施咒者自己来解咒,我想不出有什么方法能替被施咒者寻回被忘魂仙梦封印的记忆。”
“在忘魂仙梦施用的那一刹那,施咒者、被施咒者,与同施咒者和被施咒者有关的人的天命都会发生改变。”
天命?难道我真的一直是逆天命而行么?
月如乖巧的站在我的身旁,温柔的笑。
我不忍心直视她空洞的双眼,倘若不是因为我,她还会是那个敢爱敢恨,泼辣张狂的江南女子。这一切的罪恶都源于我,为什么上苍要将属于我的报应交由他人承担?
我迷惘了。
“李少侠,你好自为之吧。”
“我无能为力。可能中原里会有人有办法也说不定。”
可是,倘若人的命运也是能够改变的,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注定的呢?
既然没有什么是注定的,我又何苦再期待寻回什么呢?
这应该是灵儿带给我的见面礼,我自然应该含笑收下,温柔的珍藏。
这就是灵儿留给我的礼物。忘魂仙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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