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山的剑
1、姜瑜的剑
(一)
在我握紧这把剑的时候,就知道我的一生都要和孤独做伴。
某年十一月十三,在我以为仙剑派就会和很久以前的那个广成仙派一样被杀成灭门的时候,师父突然悟道的天剑把所有的弟子从死亡线上救了回来。然而就在那天,我突然感到了一件比魔君布青铜血阵时,一件更加可怕的事情。
这年的十一月十三,魔族魔君突然率高手大肆入侵我们蜀山地界,要求我们打开锁妖塔,放出里面被囚禁多年的妖怪。然而锁妖塔是从师尊起就守护着的禁地。守护它,似乎很早就被认为是蜀山的责任。
在我们正在后山锁妖塔前列阵防止魔族破坏的时候,天空突然飞来了一样东西,一样让我们所有人都无法相信的东西。
魔君的头,被一种至快至强的剑气轻松地削离了脖子,在他死后的眼神里,似乎仍然不相信世上竟然有这么快的剑气。
魔君被弑,我们师兄弟们都决定派人出去看一下大殿发生什么事了。
大师兄要在这里领导剑阵,我作为二师兄,当然是义不容辞去的。
这天,我无比清楚地记得,师父已经懒得再跟魔界的妖怪解释仁慈之道,他所在贯彻的,只有一件事情——杀!杀,永无止境地杀戮,他杀了魔君,杀了妖帅,杀了无盐尸鬼,杀了夜和血,杀了七魔将……余下的几个魔人结成了一个圈围在外面,没有人再敢走近师父身旁。而那时的我简直不是惊呆可以形容的,我无法再有勇气描述下去当时师父的神情,与其让师父变成这样,我甚至宁可我们仙剑派所有人都让魔君杀掉。
所有的妖怪流出来的血都是绿色的,绿得让蜀山的雪都变了颜色,师父他整个人都被妖怪的血染成了绿色。正是这种绿色,入了蜀山以来第一次让我感到恐惧。我甚至有这样一个感觉,如果那天我们没有躲在后山,师父说不定会连我们一起杀掉。
记得在太师父传下来的卷书中,有一种就是说剑气若走极端,固然能爆发出极强的威力,但剑气若是超过了其本身能驾驭的能力,就有可能反被剑气所控,使人性格大异,无比嗜杀,纵使面对自己最亲的人,也会毫不犹豫地杀掉。更加可怕的是,最后,连他自己,都会死在那种疯狂的剑气之下。
而……我们的师父,现在就是这样!不……为什么?一定还有办法的……只是我还没想到解救师父的办法……我……
我当时拼命地想找出方法来解救师父,但师父似乎已经发现了我,凌乱的头发中隐隐透出残酷的快意,提剑慢慢地向我逼近。
不!不会的!不!!!!!
就在这时,我眼睛突然看到了地上群魔的尸体!“是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来侵略蜀山,师父根本不会变成这样!!!!”
我——恨——你——们!!!!!
突然,我拿起地上一柄断剑,拼命地朝夜魔的尸体刺了下去!
没有你们!师父不会变成这样!!不会!!!!
断剑刺入夜魔的尸体,惨绿色的血还是溅了出来,溅在我的脸上,眼前,口中……
不!等等,这是为什么?我……体内……好难受……一种从来没有的东西,几乎要把胸口冲破……难道,这是夜魔的血……
我无法再思考下去,意识越来越模糊,在我失去知觉之前,我向天祈祷,希望我不要做出什么恐怖的事……
……隐隐中,仿佛有一种灼热的液体溅在了我的脸上。
(二)
今天又是清明节,所有的弟子都往剑冢聚集去了。四十多年来,我从来都没有忘记每年的这个时候去给师父扫墓。尊师重道一向是我们蜀山仙剑派的美德。
从那次魔族灭亡开始,师父也就开始了长眠。据之后赶到大殿的师兄弟们说,大殿全部都躺满了尸体,师父被一根巨型的黑铁柱子刺穿了整个身子,临死仿佛正在用尽力量催动天剑,群魔无一例外都是被这种剑气所杀,而我,就昏倒在师父的旁边。
这件事根据明月师弟推测,或许魔族还逃掉了什么残党,他们在杀了师父以后再没有力气来对付我们,于是只好逃下山去。整件事情令我唯一想不通的是:他们在逃跑以前为什么没顺便也把我杀掉,难道他们真的逃得如此仓促,竟来不及杀掉我?
后来一向乐观的明月师弟又给了我一个答案,就是,或许他们惟恐师父还没有完全死,一但拖住了师父的攻势,就飞也一般地下山逃命了。
就这样,在这以后,师兄继任成为了仙剑派的掌门,接任乾坤袋和九九神兵的掌管权。而我,则担起了灭妖的责任。
经历过上次魔族侵略的教训,在师父亡故之后的十年里,我每日都勤加修炼本门的剑法跟符咒术。再之后的三十年里,我努力下山除妖灭魔,不让魔族的任何一种势力得以增生。
只不过除妖这样的事情,官府是绝对不会相信的,百姓也未必肯合作帮助你,所以说我在做的一切,除了本门弟子以外,几乎就是走一条孤独的道路。渐渐发现,在这条路上,我走得越来越疲惫。
我的剑永远是孤独的,十年的勤修,加上三十年的对敌经验,已经没有妖魔可以在我剑下走出三招以上。只有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我把一年中收伏来的魔、妖、鬼祭过师父,再投入锁妖塔的时候,我的心情才能得到暂时的放松。说实在的,我根本不知道我整天降妖究竟对不对,正如我亲眼目睹师父杀魔人时一样,那种情景令我想起来就想呕吐。
武林中人都称我为蜀道剑狂,把我当作神一样看待,然而或许没有人知道,我仅仅只是在靠每年拜祭亡师来增加我心中并不牢固的正义感。每次在师父的坟前我都告诉自己说,我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不要再为杀死妖怪而感到残酷或不安。就这样,我内心的害怕越来越强烈,对妖魔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冷酷。
这次,拜祭了师父以后,我又要开始今年的除魔。直到明年,我的信念再次危机的时候,再来拜祭师父您老人家。
(三)
七七神兵是柄神奇的宝剑,为一快通体墨黑的石头所铸,当世三大名匠竭尽全力,熔石二十五天,锻铸二十四天,合计四十九天,方才出炉,故名七七神兵。且剑身上天然存在如七颗明星般的光纹,是以又名七星剑。虽然它没有掌门的九九神兵那样光华夺目,但此剑出鞘时对魔血的饥渴,恐怕只有我一个人知道。
十多年来,此剑随我斩妖除魔,赤炎更盛,杀伤过的妖魔不计其数。然而其间,就在我出关下山的第一年,却在剑下放过了一个妖精。
当时我的人跟我的剑一样骄傲,十年的练剑,剑气的灵动可说蜀山无出我右,弹指间七七神兵灭尽地狱门全教上下一百余人,并在武夷山顶跟落日居士立约赌技,我若半个时辰之内能到武夷谷底摘来山中特有的大仙桃,则他窖中所藏美酒尽归于我,若然摘不回来,则我蜀山所炼之丹药分一半给他。
虽然作为蜀山的门人,我这样做有些不妥,但当时年少气盛,只是觉得这个赌约挺有趣,于是毫不犹豫地就决定下注。
这件事情就发生在我御剑飞下山谷的时候,谷中突然传来一阵妖气,中间还夹杂着淡淡的花香。武夷山内有妖怪?这个念头在我心中掠过。“不要放过任何一个妖怪,这是你的责任,也是你的宿命。”师兄的话在我脑中响起。好吧,就让我来除掉它。心念一转,为了不要妖物发觉,我忙御剑屏气,身形急速落下,欲以步行靠近再找机会降妖。
武夷山谷底烟气弥漫,等到我的脚一落在地上,才发现原来地下铺满了几尺厚的花瓣,且眼前十来尺处隐隐有件白色的东西。我凝神缓缓走近,不料在我到时,才发现原来根本没有东西!糟糕,上当了!我连忙回头,却发现我走过的那条路不见了。
嗯……不过还好,这点小小的把戏还困不了我,我当即盘腿坐下,祭起御剑术起手式,七七神兵风雷一般飞出剑鞘,在空中高速飞旋。不一会,整个山谷的烟气就被吹得干干净净。
“哈哈哈哈……年轻人你好本事!”一阵银铃似的笑声从身后传来。我起身还剑于鞘,才发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貌似十六七岁的小姑娘。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来,很单纯的脸,却有着一双带着邪气的眼睛,跟她的样子全不相配,且不知道她从哪儿走到山谷里来。
“只是呢,”小姑娘单手托着下巴,踱着步子说道,“你这个人看上去好像也不太蠢,为什么偏偏用这么个笨办法呢?”
“哦?”居然说蜀山的御剑术是笨办法,我不由感到有些奇怪。
“刚刚说你蠢你还真的变蠢了,我问你,明明是我引你来的,我都不着急见你,你这么着急见我干嘛?”
“是你引我过来的?”
“你看不像?”
“至少你一个小姑娘做不出这样的事。”
“哦?你看我年龄很小吗?你贵庚?”
“二十九。”
“嘻嘻……哈……二十九岁都敢叫人小姑娘?哈哈……告诉你,本姑娘今年已经一百四十多岁了。你叫我奶奶我还嫌你小那!”
“什么?!”我突然凝神拔剑,“你是……这么说来,刚才的妖气是你散发的?”
“什么妖气,你们人类就爱说自己没有的东西是旁门左道,告诉你啊,在盘古开天地之时,人类还远远没有诞生的时候,我们妖精族就已经存在了。”
“哼哼……”我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嘻嘻,蜀山仙剑派的蜀道剑狂姜先生,三界之中有谁不知道你的名头?”
“好妖孽!既然知道是姜某,居然还敢自己送上门来!”
“喂喂喂,你弄清楚好不好?这里似乎是我的地方呢!唉,本来觉得你这个人挺有趣的想跟你结交一下,大不了我委屈点做你姐姐好了。现在没想到这么笨,可没你这么笨的弟弟,你只好改口叫我姑姑了。”
“哼,”我淡淡地说道,“少跟我花言巧语,你知不知道妖魔一但撞上蜀山仙剑派的弟子会怎么样?”
“嗯,听过呀,要么就是被他们的剑杀了,还有……嗯……是抓起来关在一座什么塔里,对不对?”
“你知道就好。”我淡淡道。一边已经在默运万剑诀的心法,心想只要这妖精一逃,剑雨就会毫不留情地把她扎成刺猬。
奇怪的是她似乎根本没有逃的意思,笑着说道:“哎,为什么你们会有这么一座塔的呢?里面究竟关了多少妖怪?嗯……想来是很多了,进了塔要怎么出来呢?一辈子给人关在里面不是很寂寞吗?还有,听说蜀山终年都有积雪,是真的吗?对了,蜀山派的武功真的很神奇,我们修炼千年还抵不过你们修炼十几年,你们到底是怎么练的呢?你的御剑而行似乎比我们妖族的遁地而行有趣多了,什么时候你带我玩玩啊……”
“你说完了没有?”我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
她一怔,道:“嗯,暂时算说完了,怎么了?”
“说完了我送你上路!”我抬手将七星剑横在她的颈边。
“什么?”她突然变了脸色,似乎很吃惊地看着我,“你要杀掉我?”
我没有回答,她逃跑的十二种路线都已在我的掌握之内,我可以保证在她逃跑的每一条路线上,我至少有五六种方法可置她于死地。
“你们要杀的不是作恶多端的妖精吗?难道你们连寻常妖精都要杀?”
“妖精没有好坏。”我根本不屑于她的诡辩。
“你真的要杀掉我?”
“不用怀疑。”
“这是为什么?”
“降妖本来就是我的责任。”
………………
“唉……”她突然坐了下来,“罢了罢了,只怪我不相信传言,原来人类当中真的有是非不分的糊涂虫存在。”
“你还有遗言吗?”我又一次冷冷地打断她的话。
“还有一句。”
“说出你的遗言来。”
“我叫雁雁。”
“什么?”
“我的名字,你记住了。”
………………
………………
………………
这是在我剑下第一个放生的妖精。
(四)
世人都道神仙好,却不知道,要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被人当作神,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
我就在这个位置上度过了将近三十年。
三十年里,所有的武林恶党,江湖黑帮,邪派组织,对蜀道剑狂的名字莫不闻之色变。而其他的名门正派,则把我当作了神。
在他们的印象中,我既不能败,也不能死,更不能有凡人的感情。我永远都是高高在上的,永远都只能作为凡人崇拜的偶像,而绝对不能从神的位置上下来跟普通人过一样的生活。
剑,成了我唯一的朋友。
十多年前,我已经封起了七七神兵,用普通的铁剑。八年以前,铁剑换成木剑。近三年来,甚至连木剑都很少出手。
我的武学终于在这个时候达到了顶峰,但任谁都想不到,闻名三界的蜀道剑狂,居然要靠每年清明的祭奠亡师来减轻内心的恐惧。然而这却是真的,我可以说,如果没有每年清明拜祭师父的话,我恐怕已经被这样的压力弄垮了。
我突然又想起三十多年前的那个小妖精,她后来说过,当她受得了寂寞的时候,她就来蜀山找我,让我把她关在锁妖塔内。
“你听清楚,今天我要逃走,是因为我还受不了寂寞的滋味。等到有一天我能够适应寂寞的时候,我就来蜀山找你,完成你降妖的责任。”
寂寞,多么可笑,连我都受不了的东西。
不可能再会看到她了,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任何生命能够忍受得了寂寞,完成我降妖的责任?笑话!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你凭什么比我更明白这其中的道理?
谁知这天,我又见到她的时候,似乎连蜀山的积雪都痴掉了。
她站着,三十年的岁月对她来说根本说明不了什么,她还是跟以前一样,稚嫩的脸庞,配着不相称的邪气。然而,我发现,也只有我能发现,她的神采已黯淡得多。
她也认出了我,脸上露出一抹微笑,轻轻道:“你好吗?”
我看着她,几乎再也不能说话,喉咙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哽住一般。良久,我才缓缓道:“是的,我很好。”
“是吗?”三十年后的她,似乎已经不习惯说话。
“你来干什么?”我问。
“赴约。”她回答。
“什么约定?我好象不记得我答应过你什么。”
“我答应了你。”她的邪气与抑郁混合在一起,让我不能确定她在想什么,她缓缓接下去道:“现在我已能够忍受寂寞。”
“寂寞?什么寂寞?”
“你忘了吗?到有一天我能够适应寂寞的时候,我就来蜀山找你。”
“你还一厢情愿地在为那个无聊的约定作什么诚信。”
“那你呢?你忘记了吗?”
“是!”我突然语气变得激动起来,“我已经忘记那天的一切,忘记了你和你的那个什么无聊的借口!”
她仍然邪邪地笑着,把头低下去看了蜀山终年不化的积雪,不无嘲讽地说道:“本来我也想忘记的……但我似乎有比你更加难以忘记的理由……”
她突然沉默,把目光转到她带来的一个小女孩身上。
“你在说什么?你说她是……她……”
“她就是你的女儿。”
她就是你的女儿。
她就是我的女儿!
可笑!真的是太可笑了。蜀山弟子居然跟妖怪生下后代,这恐怕是蜀山派立派以来前所未有的耻辱。但我又能怎么样呢?杀掉她们母女灭口?还是自尽以求掌门师兄的宽恕?还是……不行,我想不下去……
这时候,山下突然有数名蜀山弟子飞奔上山来,几人一边飞奔一边大声呼叫着:“太师叔,拦住那妖孽!她在山下杀了我们好几名弟子!”
“太师叔!江颜跟刘定已经死在这妖女的手上!灵序师叔现在正被这妖女伤得昏迷不醒!太师叔快为我们蜀山弟子报仇啊!”
“什么?”我突然握紧拳头,抬头看到她,“你真的杀了蜀山弟子?”
她居然还在笑,一边淡淡说道:“我知道要你杀一个毫无罪孽的妖怪你很难过,现在我是有罪孽的妖怪了,你可以动手了。”
!!!!!!!
什么……这到底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这样……我的体内……突然出现了一道无名的剑气,这应该是我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却又和四十年前师父死前的那一幕何其相似。
“为什么!!!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她还是很平静,甚至连笑容都没有消失,缓缓说道:“你又想我怎么样呢?我只是一个妖怪而已,我不会用人类的做法来达到目的,作为一个妖怪,我只懂得这样的做法,似乎才是符合你们人类的想象的。”
一旁的弟子已经团团把她围住,大声喝道:“住口!妖孽!事到如今你已无处可逃,还不受死!”
“对,我早就明白我来是终须一死的,只是姜先生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众弟子大叫:“太师叔!快杀掉这妖孽为我们蜀山弟子报仇!”
“太师叔!快动手吧!”
“太师叔!”
…………
不!你们不要这样!我体内……有什么东西正要涨破胸口……是剑气!这是一种我从来没认识过的剑气……不!你们千万不要逼我……我恐怕会像……
只是恐怕而已吗?在我失去知觉的时候,师父临终前的目光又一次划过我的脑海。
(五)
血,这是血的气味。
仿佛就在刚才,我还能感觉到溅到我脸上的血是热的。
在我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红色。血是红的,雪也是红的。
雁雁已经死了,死在一种至快至强的剑气之下,她的周围再也没有生机,剩下的只有她——我的女儿,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毫无疑问我杀了她,在疯狂剑气的驱使下我杀了她,我的妻子,你应该知道人和妖精的区别,纵使爱的本身没有错,但爱的对象要是错了,也同样是一种悲剧。
然而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醒来?我岂非也应该死在自己无法控制的剑气之下?为什么刚才我还能感到热血溅在我脸上?难道……
四十年前师父死前,我也曾经有过一次这样的情况,当时我醒来的时候师父就死了。而这次,我醒来的时候,死的是我的妻子。
为什么我两次醒来的时候,死的都会是我最亲之人?!
很多本来无法解去的谜题,就因为雁雁的死,变得突然明白起来。
一刹那间我仿佛明白了许多事情:为什么四十年前的那群妖人没有杀我;本来应该死在自己剑气下的我,为什么第一次会醒过来,为什么第二次也醒过来了;为什么我清醒的一瞬间都会感到有热血溅在脸上;为什么会有折磨了我四十年的恐惧……
是公布答案的时候了,现在就让我来把一切事情都结束,我抱起妻子的尸体,向剑冢走去……
(六)
剑冢的雪仍然是白色的,师父的坟前,仍然留着不久前我们来祭拜过的痕迹。但这次弟子来的目的和上次不同,弟子一定要在师父的坟前,把真相解释清楚。
弟子永远都无法忘记入门时敬茶、端午时裹粽子、中秋时赏月、以及那每日的苦练都让弟子们埋怨师父的严格……现在想起来,那种事情是多么遥远,却又是多么清晰。要是没有那一天魔族入侵,我们或许就会永远这样下去。但毕竟世上是没有可以让时间倒流去阻止些什么的,弟子所犯下的罪孽,必定会一力承担。请师父原谅弟子这四十年来的懦弱,不过请师父同样放心,弟子如今已有足够的勇气来面对一切。这句话弟子一定会说,而且要当着所有蜀山弟子说:
“师父,那天是我杀了你。”
“什么?!师弟!你在说什么?!”
“没错,那时被疯狂剑气控制的我,就是溅到师父的血,才清醒起来的。而这次,却是她……”
紧接下去的是沉默,如死一般的沉默。奇怪的是面对这静得令人发狂的沉默,我居然还能如此平静。
“掌门师兄,我现在还没办法去见地下的师父,请允许我一个要求,让我在锁妖塔内对我的罪行作永世的忏悔。”
我面向我的女儿,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她茫然地望着我,张开口仿佛想说什么,却一句也没说出来。直到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她根本不懂得说话。
我终于明白雁雁她是怎么忍受寂寞的,三十年来她根本没有说过话,所以女儿也根本不会说话。
我笑着望着她:“事情到现在你也没办法下山去了,你跟我一起去锁妖塔中吧。”
她还是很茫然,茫然得接近无知。纵使她是妖,此刻不也洁净得跟一张白纸一样?
因此现在无论哪种事情,都更加坚定我走入锁妖塔的决心。
在去锁妖塔的路上我看到了七星剑,它的光华很黯淡,仿佛就在等我似的,斜插在路边。
“难道你也愿意跟我一起入锁妖塔?”它还是插在那里,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我拔起它来,回头又看到了蜀山的雪,白色的。雪的那一边,是所有的蜀山弟子在为我送行。
(七)
这就是姜瑜的剑,他的剑中包含了一种因世俗偏见而造成的悲哀,有对他师父的,也有对他妻子的。所以说,他的剑,是一柄忏悔之剑。
2、独孤剑圣的剑
(一)
冷风如刀,无情地侵袭着大地。
细雨如丝,却被狂风扯断。
狂风细雨之中站着一个人,仿佛已经和这风雨溶为一体。
他静静地站在一株古木下,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似乎自天地诞生以来他就站在那里,并且可以永远站下去。
不过幸好他已不用等多久,就在此时,至少有十一把剑想将他置于死地。
然而他不在乎,就算有一百一十把剑想将他置于死地,他也同样不在乎。这次就是他约他们来的。
十一把剑都是名剑,十一个人都是用剑名家。如果要他们其中任何一把剑刺中一只正在飞的苍蝇,恐怕也并不是很难的事。
他本来可以分开约这十一把剑的,但他却都约在这一天,因为他觉得分开约他们实在太麻烦。他一向是个怕麻烦的人。
只可惜越怕麻烦的人,麻烦就往往越喜欢跟上他。
现在已经是子时,他已经在这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而他的对手也终于来了。
其实就在他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已经赢了。这一天当中,他把这里每个时辰的光线、风向、地形、雾气、甚至于泥土的软硬都了解得一清二楚。在哪个位置应该进攻,在哪个位置应该防守,他都已烂熟于胸。而他的对手,却在决斗前一个时辰才匆匆赶到。
对于高手来讲,胜败并不是斗力,而是比谁少犯错误。
无疑这十一个人已经犯下了一个很大的错误。然而如果仅仅是这样,他们十一把剑联手的话,也并不是完全没有机会。
但他们在见到他的时候,终于犯下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们实在不该轻敌的。
轻敌的结果是——败。不但人败,而且剑断。
剑断了又如何呢?
江湖上有一个很可靠的说法是:剑在人在,剑亡人亡!
(二)
二月初二,晴。
蜀道。
少年乘着一辆朱红大漆的豪华马车,正往蜀山驰来。
这一路上他已经喝过最醇的美酒,吃过最好的佳肴,看过最漂亮的姑娘。
他现在唯一想看的是:最利的剑气。
所以他要上蜀山。
马车驰入苗地八百余里,蜀山已近在咫尺。
少年突然命马夫停车,自己从车上走了下来。
“好了,”他对马夫说,“到这里就可以了。”
那马夫垂下头,道:“少爷你真的要上蜀山?”
少年微笑道:“是,听闻蜀山仙剑天下无双,岂有不去见识一下的道理?”
那马夫道:“可是老爷吩咐过我一路上要保护少爷的安全,现在少爷你却要上蜀山,这……”
少年仰天一笑,道:“我只是去拜会蜀山派,顺便看看被誉作天下无双的蜀山仙剑,又不是去跟他们打架,郑伯伯你何须紧张成这个样子?”
那马夫犹豫着道:“可是……蜀山仙剑派与我林家堡平素不相往来,少爷你不递拜帖就上山去,恐怕……”
“哈哈!这个不用担心!更何况,蜀山的剑气也未必就能强过我林家的七诀剑气!”
“可是少爷……老爷吩咐的千万不要节外生枝,事情已经办完,我看我们还是赶快回林家堡去……”
少年骄傲地一笑,道:“不用再说了,我这就上山去,郑伯伯你在这里等我,日落之前,我必定回来!”
那马夫低下头道:“既然如此,那请少爷保重。”
“哈哈哈哈……”大笑声中少年突然挥手,三道剑气由指间直直而出,迎风砍断一棵大树,剑气去势未尽,又斜斜飞出一丈余,方才消失。
“好!我去了!郑伯伯你在此准备好美酒,等我会过蜀山仙剑,再下山来跟郑伯伯痛饮三百杯!”
蜀山。
午后的小道上,雪已让蜀山弟子扫过,少年就踏在这青石板的阶梯上,每走一步,都让他感觉到兴奋。
在打败不少成名剑客以后,他实在很想会会蜀山仙剑。
他五岁就开始学剑,十一岁学会将剑气凝于指尖,十四岁已领悟气剑指的精要,之后用了三年学会一阳指,如今年仅二十二岁的他,就已领悟了林家的上乘绝学——七诀剑气。
姑苏林家堡领袖江南武林已有百年,而传至这一代的堡主,几有统一南方武林的势头。更难得的是,传闻这代的少堡主,更是惊才绝艳,无论多难练的剑法,到他手中顶多三月,便可练成。
现在的这位少年,就是如今姑苏林家堡的少堡主,林天南。
他来到蜀山派门口,向门口一个蜀山弟子抱拳道:“相烦请转达贵派掌门,就说姑苏林家堡林天南欲来拜会。”
“对不起,敝派掌门现在正在关外。”
“哦?”林天南的面上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既然这样那也没有办法,就烦请将此物交于贵派掌门,三月之后,我当再来。”
话音落下,林天南突然身形拔起,右手剑气激射而出,随即漫天尘沙飞扬,待到林天南落地,脚下一块青石板如装有机关似的弹了起来,正好落在林天南的手中。
青石板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笔画清晰的“剑”字!
林天南双手将这块青石板递给那蜀山弟子,微笑道:“请将此物交于独孤掌门。”
不料那弟子接过后,也微微一笑,道:“掌门或许一个时辰之后便回,施主请随我来内堂奉茶。”
“你是说一个时辰?从关外到蜀山只要一个时辰?”
那弟子仍然微笑道:“是。”
林天南不再问。
因为问,有时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要弄清楚某些事情,最好的办法就是靠自己的观察。
然而林天南仍然没观察出什么,蜀山内堂与别家的内堂也并无多大区别。
这个传说中剑仙居住的地方,究竟是个多么神奇的地方?
(三)
独孤剑圣已经回来。
“禀报掌门,方才姑苏林家堡林天南求见,吩咐弟子把这个东西交给掌门。”
“哦?”独孤剑圣道,“什么东西?”
那弟子把那块青石板双手递给独孤剑圣。
剑圣看过,回头问那弟子:“他现在人呢?”
“正在内堂等候。”
“好,你回去把这个仍然交还给他,就说他如果在二十年内能参透这个道理,那时再请上山来见我。”
“什么?”林天南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掌门他现在不便见林施主,并要我把这个交还给施主。”那弟子把刚才那块青石板双手再次递给林天南。
“这……这是什么意思?”
“掌门还吩咐弟子转告林施主一句话,说是林施主若能在二十年内参透石板中这个道理,到时再请上山来见。”
石板中的道理?林天南拿起石板一看,发现他刚才写的那“剑”字已经消失。
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把自己用剑气写成的字抹平,是想说明什么?说明他蜀山派的剑气永远能把我们林家的剑气压下去吗?
这次上蜀山,他带着种种不解离开。
(四)
二月初二,晴。
蜀道。
林天南这次是单骑而来的。
现在他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血气方刚的少年,他已是林家堡的堡主。
虽然他的脸看上去还是像少年时那般英俊,但这上面,已经写上了一种难以造就,同样也难以消去的东西。
是的,是岁月,这已经是二十年后。
二十年后的蜀山,似乎与二十年前一样并没有什么改变。但人呢?二十年能改变一个人多少东西,人生又有几个二十年?
林天南想着,叹了口气,正想下马歇歇的时候,发现前面路上多了一个道人。
那道人穿着青布衣衫,背上挂着一个特别醒目的大葫芦,看到林天南远远抱拳高声道:“请问是林天南林堡主吗?”
哦?难道他们算准我今天必来?林天南心念一动,连忙抱拳还礼道:“不敢,正是在下,请问阁下是?”
“哈哈,我乃蜀山第一酒徒,独孤剑圣的师弟。奉师兄之命今日特来迎林堡主上山!”
林天南忽然动容道:“原来是鼎鼎大名的酒剑仙师兄,失敬失敬!”
“咳!”那道人笑道,“我这等无度纵酒之徒,林堡主不必太过客气,请上山!”
“好,请!”
蜀山。
“师兄!你看看我带谁来了!”
独孤剑圣正站在大殿前,闻声高兴地笑道:“呵呵呵呵,故人来访,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哈哈哈哈!”酒剑仙临空一个翻身落了下来,大声笑道,“果然如师兄所言,林堡主这个月果然来我蜀山!”
这时林天南也一个翻身落在大殿之前,上前作揖道:“姑苏林家堡林天南见过独孤掌门。”
“呵呵,林堡主不用多礼。”独孤剑圣忙上前还礼道,“二十年前你我虽未见面,但也可算故人,林堡主切勿太过客气。”
“哈哈哈,既然这样,那林某就不客气了,哈哈哈哈。”
是夜,蜀山后山,独孤剑圣与林天南正作长谈。
“林兄这次上山来,想必已经悟得当日我说的道理了,是么?”
“是啊,当日的我年少气盛,为得天下第一剑客的称号伤人无数,却未曾想到,独孤兄抹去我写在青石板上的那‘剑’字,是要我懂得,杀人的剑,并不是最高境界,剑要做到止杀,方才能够踏上真正的剑道。”
“恭喜林兄能悟得剑道,这也实是江南武林之福啊。”
“哪里哪里,要没当日独孤兄指点,林某恐怕这一生都没法领悟到这点。独孤兄的悟性,才让林某佩服得五体投地。”
“唉,说到悟性,林兄请随我来。”
两人走到锁妖塔前。
独孤剑圣指着锁妖塔道:“林兄可知道这是什么?”
林天南道:“莫非就是江湖传闻中囚禁群妖的锁妖塔?”
独孤剑圣道:“是的,不过这里面不但囚禁妖怪,若是有些十恶不赦之人,撞在我蜀山弟子手中,也会被关在这锁妖塔中。不过……”
“不过什么?”
“这锁妖塔中也囚禁了一个蜀山门人。”
林天南动容道:“莫非说的就是当年的蜀道剑狂?”
独孤剑圣道:“是啊,我太师叔一生降妖灭怪,在剑法上的悟性之高天下无出其右。然而却与魔族女妖生下后代,自感无颜面对我蜀山的祖师爷,于是自愿入塔赎其所犯下的罪。”
“想不到还有这么一段往事,”林天南沉吟着,“这世上为情所伤之人,为何偏偏仍然甘心为情赴死?”
独孤剑圣道:“我师父说,或许这是因为太师叔的‘痴’。只有他那种痴于剑的人,才能领悟出绝世剑法,也只有他那种痴于情的人,才甘心为情赴死。”
“不过听说蜀道剑狂一生降妖,到最后也悟得妖非妖,魔非魔,善恶在人心到道理。如果就这样看来,独孤兄的降妖岂非做错了?”
“唉,但什么是错?什么又是对呢?刚才林兄说了剑道就是止杀。但我们用什么方法来贯彻我们所信奉的‘道’呢?佛家和我们道家虽然行为上有不同,但要达到的目的可说是一样的。佛家弟子常以佛经洗净人心的污秽,但这对魔族似乎没有效果。虽然讲的是善恶在人心,但我们所立的标准仅仅只是人而已啊,魔的本性仍然是不会随着我们人类的意志而改动的。正如将山上的幼狼自小养在家里,固然它的行为大多数时间会变得像狗一样,然而到了特定的某些事件上,它便会渐渐地显露出狼的本性,到时换来的,是更大的血腥和杀戮啊。我现在做的,也只能代表一个种族的思想,即绝大多数人类爱好和平的思想,或许将来魔族中也出现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他代表魔族爱好斗争的思想,他就会来杀人。因为我们根本不是神,所以只能够以自己种族的标准作为衡量对错的准绳。如果要说绝对的对,既然已经没有了绝对的错,又何来绝对的对呢?”
“但是恐怕天下人都会说独孤兄是个不近清理,高傲冷血的人。”
“哼……”独孤剑圣突然冷笑道,“难道林兄还没有发现我叫什么名字吗?”
林天南沉默。
不错,他叫独孤剑圣,他的剑就是他的人,他剑的意境实在走得太高,高得我们无法理解。就因为他是剑圣,他的行为就注定得不到寻常人的理解。而他,似乎已经厌倦解释。
他的道路已越来越孤独!
(五)
王道的实施以前,岂非也有许多先知是孤独的?
这就是独孤剑圣的剑,他的孤独的抱负都包含在他的剑中。
所以说,他的剑,是一柄证道之剑。
3、酒剑仙的剑
引子
黄昏在即,还魂崖边。
“来吧,只要喝了孟婆汤,你就可以重新投胎为人,前世的一切都和你毫无关系。”
“但如果我不喝又如何?”
“不喝?”孟婆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这个奇怪的少年,“不喝的话就请回。”
“但如果我也不想回去呢?”
“不想回去?”孟婆思考了一会这个问题,“那么没有人带你出去,前面的路,都要靠你自己走出去。”
“那真是好极了。”少年已在走,“路,岂非本来就是人走出来的?那些把别人设计好的路当作自己的人生来走的人,在我看来,却全都是傻瓜啊!”
“唉,年轻人就是喜欢做这么可爱的举动,若等你发觉前面的路根本无从下脚的时候,再回来找我吧。”孟婆喃喃说道。
“我不会再回来的,就算你给我一顶八抬大轿,再外加向我磕一千两百四十八个响头,我都不想回来见你这么丑的老太婆。”少年大笑中,人已走远。
孟婆看着这个少年渐渐走远,死灰色的眸子里仿佛也露出了笑意。
其实这件事一点也不好笑,阎王谷并不是一个可以由人来去自如的地方。相反,如今的江湖中,几乎可以说没有比阎王谷更可怕的秘密组织!它负责帮你杀掉仇人、帮你解决掉麻烦,条件是从此加入阎王谷。没有人知道它的目的是什么,它的首领是谁。江湖中人只知道一件事,而且相信。那就是:若阎王谷要在三更杀掉一个人,那这个人绝对活不到三更一刻。
孟婆汤也不是什么可以让人忘却过去的神奇药水,而是毒药。喝了这种毒药,阎王才肯放你出谷。因为,喝下这碗孟婆汤的同时,天下就再也没有名医良药能救得了你,你只能靠每年阎王的解药来暂时遏制毒性。从此为阎王谷办事,若稍有不慎,阎王就可以保证让你死的非常痛苦。
但你若要以为你不喝孟婆汤就可以离开阎王谷,那你就更错了,在这一路上每一种暗杀你的手段,都足以让你后悔为什么没喝下那碗孟婆汤。
而现在少年已经离开,暗杀是不是已经开始?
(一)饮酒
阎王谷是条很长的大峡谷,从这里走到出口的话,恐怕还要一整夜的时间。这一夜当中究竟会发生什么事,他究竟能不能活着离开阎王谷?杜成自己也没有把握。
但没有把握又如何呢?难道去喝下那碗毒药,从此做阎王的走狗?还是像条狗一样去恳求阎王放自己一条生路?
不管怎么样,那是一条狗才做的事,他却是个人。
他始终觉得,即使做一个死了的人,也比做一条活着的狗好得多。
夜幕已经降了下来,阎王谷内的一草一木,都仿佛随着夜色的降临开始现出真面目。因为它们也是阎王谷的一份,而这个少年,却是阎王谷的敌人。
就在下一秒中,可能便有无比恐怖的杀人陷阱等着他像只野兽一般自己踏进去,直到猎人的出现。
下一秒。这是个多么可怕的概念,生死只在一秒之间就能被决定,而自己却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秒钟。
或许阎王谷就是在永无止境的下一秒中,无声无息地消磨掉每一个欲逃跑者的信心,猎人要做的,只是到最后轻轻松松地割下一个已经被恐惧透支的无用的脑袋而已。
被自己的恐惧杀死?这种死法岂非很窝囊?不如根本不去想这些事来的聪明。
他究竟是个聪明人吗?不知道。不过此时,他已经决定不再想这些事。
刚才前面的路还是黑的,这时突然出现了一点亮光。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亮光,却似乎足以打破这种令人窒息的黑暗。
杜成就向这点亮光走去,纵使明知道那里有着可怕的陷阱等着他,他还是必须要去,因为他已太疲倦,若在这样的草地上倒了下来,不用猎人出现,单只夜里的寒冷就能冻掉他半条命。
然而待他走近的时候,却几乎已忍不住要笑起来。原来这座茅屋居然是个客栈,阎王谷中原来也有如此令夜行人觉得温暖的东西。
客栈里通常都有酒。他一向很喜欢酒,也喜欢酒店里的人,因为他觉得无论是谁,只要几杯酒喝下去,就立即变得可爱多了。
客栈并不大,只是一座两层楼的木屋,加上几张桌子,几张椅子,一个柜台,就构成了这里。奇怪的是,如此简单的摆设,居然就能令本来充满神秘恐惧的阎王谷突然安详起来。
客栈一楼也有人在喝酒,不过杜成一进来,所有的人的目光好象都聚集在他的身上。
他却好象没看到一样,径直走到那个老得仿佛随时都有可能踏进棺材的掌柜面前,道:“给我两斤酒,一斤香雪,一斤状元红。”
那掌柜抬起满是皱纹的脸来看了他一眼,随手指了指身后。
杜成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又笑了,边笑边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我买的是酒,不是人,酒是应该自己打才是。”
他打完了酒,找一张桌子坐下,忽然有个女孩抢着坐在了他的对面。
这女孩看似十八九岁的样子,不过却偏偏要装出一副成熟女人的神态,看着杜成道:“喝酒要逢知己,少年人一个人独自饮酒,不觉太闷了吗?”
杜成道:“哦?莫非姑娘也想喝酒?”
这少女道:“有道是四海之内皆朋友,你我今日有缘在此碰面,难道阁下不想和小女子交个朋友?”
杜成看着这个女孩,仿佛觉得有点好笑,道:“想是很想,不过这点酒似乎不够两个人喝。”
这少女笑道:“不够难道不会再去拿?”
杜成道:“去哪里拿?”
这少女道:“当然是去掌柜那里。”
杜成道:“那谁来付帐?”
这少女道:“当然是你。”
杜成也笑了。
这少女道:“笑是什么意思?”
“笑的意思就是,虽然我心里很想请你,但却又实在心痛银子。”
他压低声音道:“说实话,我身上的银子,实在差点连这两斤酒都快买不起。”
这少女突然愣住,杜成却好象笑得更开心了。
他还不忘开玩笑道:“若是在下身上银子够多,那别说只是喝酒,姑娘若是有兴趣要做些其他的事,在下也能奉陪的。”
不料这少女突然正色道:“喝酒明明是一件开心的事情,你干嘛要去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告诉你,本姑娘喝酒的时候只担心酒太少,从来都不担心银两太少的。”
杜成笑道:“听姑娘这么说,好象很有道理。”
这少女也笑道:“本来就很有道理。”
杜成道:“那我就再去打。”
现在他们已经开始在喝酒,杜成喝得很快,那少女喝得也不慢。
转眼间,四坛美酒已经被喝了个干净。
两坛美酒下肚,杜成果然觉得这个世界开始可爱起来,他仿佛已忘记了自己是在阎王谷,忘记了不知有什么样的敌人正在某处准备置他于死地,他现在只觉得眼前这个会喝酒的姑娘越来越漂亮,一双眼睛也开始不老实起来,从那姑娘的脸上开始转移到了她的胸口。
突然这少女站起来道:“你知不知道我现在要去干什么?”
杜成道:“不知道。”
这少女眯起眼睛,道:“我现在要到外面去方便一下。”
她居然还在解释:“方便的意思,就是说我很急,在一个女孩子很急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当然不会拦她的对不对?”
杜成道:“对,我不拦你。”
这少女道:“女孩子若是要方便,自然不能在一个男人很多的地方对不对?”
杜成道:“对。”
这少女道:“这地方有很多男人对不对?”
杜成道:“对,对极了,有时连我都讨厌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男人在这里。”
这少女道:“那我势必要到一个比较远的地方去方便,而等我回来的时候,可能这里已发生了许多事,比如你付不出酒钱,正在被店里的伙计用扫帚打。”
杜成道:“对。”
这少女忽然道:“你有时会不会发现自己是个既有趣又聪明的男人?”
杜成道:“哦?”
这少女道:“只有聪明的男人,才会在一个女人说什么的时候他都好象很同意,而只有有趣的男人,才会在被一个女人骗了的时候还能装得像中了状元那么高兴。”
杜成道:“你现在是不是很急?”
这少女笑道:“你一个男人怎么问女人家这个事?”
杜成也笑道:“因为我觉得有点奇怪,在一个人很急的时候,怎么还有工夫说那么多话的。”
这少女道:“既然如此,那再见。”
杜成道:“再见。”
再见。这是多么简单的两个字,但说再见的人真的就能再见吗?杜成不知道,他也懒得想这个问题。若不再见又能如何?他现在是在亡命,他实在不忍要这么有趣的一个女孩卷入这样的事情当中。不过这个女孩既然在阎王谷中,岂非也正是他的敌人?
这问题杜成不是不想到,只是他拒绝在想。他也并不是一个粗心大意的人,但有时候为了某种奇异的情感,他就会变成粗心大意。
少女已经走了,掌柜的却在那儿叹气。
杜成仿佛不知道自己没有银子付帐,仍然笑嘻嘻地走到那掌柜的身前,对掌柜说:“请再给我一间房,明天一早一起算钱。”
掌柜终于说话了:“你还有银子住店?”
杜成还是笑嘻嘻地说:“掌柜的莫非没听到刚才那位姑娘讲的?住不住店这是今天的事,而至于有没有银子,那就是明天的事了。睡觉本来就是件令人愉快的事,我干嘛又要去想明天的烦恼呢?”
掌柜突然叹了口气道:“看样子你倒的确是个很有趣的人。”
杜成装着叹了口气,却仍然在笑:“我的缺点,岂非就是太有趣了?”
掌柜道:“有趣很好。”
杜成道:“很好的意思是什么?”
掌柜道:“很好的意思,就是说我若遇到一些有趣的人,总会给他算的便宜点的。”
杜成道:“哦?这样说来,我岂不是很走运?”
掌柜道:“好象是的。”
杜成道:“那我是不是已经可以住店?”
掌柜道:“最好还是先把酒钱算清楚好。”
“哦?”杜成笑着,“幸好你说过要给我便宜点的。”
掌柜突然也笑了,说道:“说过给你便宜,当然会给你便宜的,你也知道我们生意人一向最重信用。”
他笑着接下去道:“所以你现在留下一双手,就勉勉强强够了。”
(二)暗招
手并不是银子,现在却要被用来付帐。
杜成终于明白,原来刚才到现在的事情都是一个圈套。而现在,第一个猎人已经出现。
不过幸好他的手还长在手臂上,并且手也还是很稳定,他甚至连笑容都没有消失,只是说道:“原来手都可以拿来换酒喝,幸好在三年前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情……”
掌柜还是用他特有的职业笑容,看着杜成道:“若是三年前知道了会怎样?”
“唉!”杜成突然叹了口气,“若是三年前就知道有这样的事,我今天恐怕已经没有手来付帐了。”
掌柜道:“没有手可以用眼睛。”
杜成道:“哦?那若是连眼睛都没有了呢?”
掌柜道:“那我就只好自认倒霉,今天的酒我请客算了。”
杜成笑道:“想不到你这个人还挺大方。”
掌柜道:“哪里哪里,对于一个既没有手开路,又没有眼睛认路的废物,我通常都会大方一点的。”
杜成道:“你看我是不是废物?”
掌柜道:“不是。”
杜成道:“那我一定要留下一双手来了?”
掌柜道:“是。”
杜成道:“但如果我不肯呢?”
不肯?阎王谷中本没有不肯二字,今天却是他第三次说出。
掌柜淡淡道:“你一定要肯,就算是不肯,你也要肯。”
杜成道:“哦?”
“因为这里是阎王谷。”正在说这句话时,掌柜已出手!
一种极迅速的拔剑!一种极迅速的直刺!
任谁都不相信这就是刚才那个像要垂死般的老头。说到“这”字的时候,他的已不知从哪儿拔出了一把剑,说到“谷”字时,剑尖已在杜成的眉心!
距眉心还有一寸!再一寸,杜成就要死在阎王谷中,死在这家小小的客栈里!
然而他没有死,虽然他与死的距离只差了一寸。但这一寸就已足够,掌柜的剑再也刺不下去。在这一刹那间,似乎有一种比宝剑更薄的东西,从掌柜的喉间划了过去。
掌柜倒下,倒在他自己的店里,倒在那些换取人命的酒旁。
杜成走了出去。他今晚已不能在这里过夜,即使外面再冷再黑,他也必须走,只要还有路可走,他就要走,他根本不是那种甘心坐以待毙的人。
只是外面的黑暗还要再持续多久?黎明几时才能来到?
(三)赌技
杜成又在走,走在外面一大片空旷的枯草地上。
天空并没有星星,在这样的夜里,本是最容易迷路的。杜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迷了路没有,他只是照着自己的直觉在走。
静夜,他的靴子跟枯草摩擦着,发出“沙沙”的响声。这响声仿佛一种由地狱发出的诅咒一般,简直能把人逼得疯掉。
不过杜成没有疯,他现在在全神贯注地思考刚才所发生的事:那掌柜从柜台后面拔剑刺向他的时候,本来他是有把握夺下掌柜手里的剑的,然而那道又快又准的光线,却早在他之前划过了掌柜的咽喉。
他根本没有杀掌柜,但掌柜反而死了。难道阎王谷中竟有人暗中在帮他?这个可怕的地方,究竟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东西?
他正想着这个问题,却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洪亮的笑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空中,听起来特别刺耳。他抬头看时,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前面又出现了人影。
在前面不远处的一块石头上,竟然坐着三个人。这三人围在一盏灯旁边,中间还不时发出硬物碰击瓷器的声音。
这莫非又是陷阱?杜成不由远远停住了脚步,凝神屏息看着他们。
“他奶奶的!贺老四又是豹子!这已经是今天第十次了!”
“哈哈!宋老夫子,这次可是三十万两了!”
只见其中一人长身而起,大声说道:“那你看好,这招就值三十万两!”
忽然他反手拔起插在地上的刀,随随便便地往空中抡了半个圆,再把刀插回地上。
随随便便舞了一下就能值三十万两?这看上去实在太可笑。
然而杜成却没有笑,另外两个人也没有。
过了半晌,其中一个人才缓缓说道:“贺老四你这次可赚翻了,宋老夫子刚才这一刀何止三十万两,就刚才这一刀,若要我用整个天宝行的生意再加上我所有的妻妾去换,我也绝对不会犹豫一下。”
那个叫贺老四的笑了笑说:“那你刚才岂非也看到了?”
那人说:“四哥你何必开这样的玩笑,要知道宋老夫子这一刀,必定要在最好的方位看上去,才能充分领略到这刀招的奥妙。宋老夫子是个言而有信的人,使招时,最好的位置就正对着四哥。我从后面看的,顶多只不过看到其中九牛一毛而已。”
那贺老四又笑着问:“那依祝兄看来,这招该值多少?”
那人沉吟了一会,道:“起码在三百万两以上。”
“好!”贺老四突然叫道,“宋老夫子果然是个慷慨之人!今天宋老夫子输的都算我的!”说着他就把大石头上叠着的几大叠银票都塞在宋老夫子的怀里。
那宋老夫子也没有客气,把一叠一叠的银票仔细折拢收好后,面对杜成的方向冷冷说道:“阁下还嫌看得不够吗?”
原来他们已经发现,杜成苦笑。
“既然阁下深夜还敢在此地到处乱逛,想来也是不凡之辈,何不出来一见?”
杜成只好走出来。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把握能逃得了,无疑这次的猎人比上次的更加危险,也更加可怕。
微微的灯光照着他们,刚才豪赌的气氛一下子沉静下来。
“高姓大名?”
“杜成。”
“你用剑?”
“哦?”
“长期握剑的手和长期握刀的手不一样。”
“是,我用长剑。”
“剑锋多少?”
“四尺三寸。”
“用四尺长剑的江湖上已不多见,阁下既能使四尺三寸之剑,想必是高手。”
“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的意思是什么?”
“但愿如此的意思就是,但愿我能接下宋老夫子这三百万两的刀招。”
宋老夫子耸然动容道:“你没把握?”
杜成道:“也许。”
一旁的贺老四冷笑道:“哼哼,阎王谷什么时候也会派没有把握的杀手来杀人了。”
后面的另一个人也大声笑道:“阁下若要杀我等,尽管亮家伙就是,何必玩这猫捉老鼠的把戏?”
宋老夫子突然狂笑:“或许他只是个懦夫而已,阎王谷中的懦夫只会玩一些吓小孩子的把戏罢了!”
杜成看着他们,突然道:“我为什么要杀你们?”
“难道你不是阎王谷的杀手?”
杜成苦笑道:“难道三位不是为了杀我而来的?”
黑夜,虽然仍然是黑夜,但在杜成觉得,这已经比刚才好得多。
在你正被看不见的敌人追杀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三个和你一样命运的人,是不是会觉得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涌上你的心头?那是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或者是一种患难与共的感觉。总之无论哪种感觉,都可以让你觉得你不再孤独。
孤独岂非正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惧之一?
现在他们四个人又已坐了下去,围着那盏灯在掷骰子。因为根据祝光年的说法,像这个样子在黑夜里赶路,一但迷了路,可能永远都出不了谷。
于是他们只好等,等明天的太阳,等明天的光明给他们带来希望。
虽然强敌还在暗处,但他们却又在赌。人生在世,若连自己都不能带给自己乐趣,那还有什么意思?
而杜成却有点明白,他们此时为什么要赌。因为赌,有时候也是个放松自己,麻痹敌人的有效手段。正如宋老夫子刚才这一刀也许还不值三十万两,但在那样的条件下,杜成却已相信那刀值三百万两。
他们三个人也和他一样没喝孟婆汤,也为了自己的理由闯入了阎王谷。但杜成却没有问为什么,因为每个人都有保存自己隐私的权利,杜成也完全尊重这个权利。
他自己呢?他为什么要来阎王谷?他的理由又是什么?
这个在最危险的情况下还能如钢铁般冷静沉着的少年,却又究竟是什么人?
他们也同样没有问杜成。
有时候朋友之间,本就是什么都不用问的。因为朋友不是交易品,根本不需要有个人来吹嘘这种东西的可贵;朋友也不是女人,需要你经常用某种感情去培养她。朋友要的远比这个简单,无非就是在寂寞时能有个人一起喝酒,在困难时能有个家伙随时不问原因地为他去拼命。
他们现在已是朋友。在杜成知道他们也没喝下孟婆汤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是朋友。在那一刹那,仿佛所有的恐惧、紧张、危险、黑暗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朋友,三个不愿做阎王走狗的朋友,三个宁可死掉也不愿屈服的朋友。
这件事情是多么简单,简单得可笑。但偏偏就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却让许多聪明人怎么也想不通。
黑暗中还是发出骰子掷在碗里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很单调。
但他们只要有命在,就一直要赌下去,和暗中的敌人赌耐性和毅力。谁先耐不住的,就是这次赌局的输家,甚至输掉性命。
而这次轮到贺老四掷骰子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他手中握着骰子,压低声音道:“他们已来了。”
(四)奔逃
“来的一共有十二个人。”
虽然这十二个人还没有出现,但杜成却已经听出了他们的脚步声。这少年在原野之上,仿佛有一种野兽般的第六感。
“终于来了。”宋老夫子反手握紧刀柄,“怎么样?是战还是走?”
祝光年缓缓道:“难道我们还能走到哪儿去?”
“不错,”贺老四说道,“我们在这里等他们,岂非就是为了一战?”
“好!”宋老夫子道,“既然这样,就开始准备拼命,还有没有问题?”
其余三人都沉默,沉默就代表接受,既然逃不了,那又何不痛快点一战?
这十二人已经接近,他们似乎并不急着冲上来,只是在外层缓缓逼近。
在这样无星无月的黑夜里,一群人冲上来并不是明智的做法,而且很有可能误伤到自己人。他们无疑都是这方面的老手,正在用最有效的办法缩小包围圈。等到包围圈完全收紧的时候,这十二个人就能做到最大程度的互补,到时即使再强之人,也难以突围。他们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趁包围圈还未收紧之时,率先突围出去。
“好了!突围!”四人同时朝一个方向冲了过去。
然而他们奔出三十余丈,却还没见到人影。
难道他们根本没有被包围?还是……
突然祝光年一声惊呼,叫道:“原来他们的包围圈也在跟着我们移动!无论我们往哪儿突,始终都在圈子的中央!”
这时宋老夫子突然低声道:“大家听我喊,我一喊到‘三’,大家分别往四个方向冲出去,如果这次还有命出谷,则三日后在洞庭湖见。”
对,只有分散突围,才能完全挣破包围。
“一。”
“二。”
“三!”
四人急速向四个方向飞奔开去。
不料杜成只奔了不到三丈,眼前就隐约已出现了剑影。
不是三把剑,是六把!六把足以让人丧失任何勇气的剑。
剑冰冷,杜成的血也似乎开始结冰。
他只好后退,等他跟宋老夫子他们三人互相碰到后背的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包围已经形成。十二把剑的威力,就在这时达到了最大。
没有人说话,这十二把剑已经开始攻击。黑夜之中根本无暇分辨剑的来势,而这十二把剑组成的那种经过千百次训练的剑阵,在黑暗中无疑占尽了优势。
虽然不易突围,但还是要突围!不突出去的话,只有被他们绵绵不绝的剑式耗死。当杜成集中最大的精力奋力突围的时候,他仿佛听到了贺老四的喘息声。
他很想回身去救,但他不能,他对付眼前的几把剑就已经非常不易。
然而就在这时,他突然又见到了那种光线,那道在客栈中杀了掌柜的光线,突然神奇地一闪,他眼前的一个黑衣人就倒了下去。随着这个黑衣人的倒下,剑阵突然一窒,杜成就在这一瞬间正手一个肘拳打断另一个黑衣人的肋骨,然后很快夺下他的剑,对着第三个黑衣人骤使杀招!
他面前的三个黑衣人终于倒下,那边宋老夫子、贺老四和祝光年也借着刚才剑阵突然一顿的瞬间,各自杀退了敌人。
敌人虽退去,但恶战却绝对不能叫人轻易忘却。更何况,他们仍然在阎王谷。
比如,刚才这次还只是第一波攻击,阎王谷绝对不会做没意义的牺牲。之后的攻击又会怎样?杜成看着其他三人,贺老四被剑刺伤了右腿,连走路都有困难;宋老夫子的刀已交在左手,原本握刀的右手正流血不止;比较好一点的是祝光年,只是背部被划伤,却也大口在喘气。
这样又怎么能够应付第二波的攻击?
即使迷路,也要尽快离开这里!杜成没有说话,他只是背起脚受了伤的贺老四,又一次开始逃亡。
“杜老弟,快过来这边,这边有个山洞!”
“会不会是猛兽的洞穴?”杜成这样问道。其实他怕的并不是野兽,只是他们现在绝也不能消耗多余的体力。
“看样子不像。”
“好,我们进洞去躲。”
山洞中。
洞里已生起了火。
“宋老夫子的伤口已经不碍事,只是贺老四的腿伤,却一直在流血。”
“再这样一直流下去恐怕他很快就支持不住。”
杜成撕下外衣,扯成布条状。
“等等,”祝光年冷冷地说道,“你要干什么?”
杜成道:“当然是替他把伤口包扎起来!”
祝光年冷笑道:“你想让他快点死吗?”
杜成怔住。
“用你这件满是尘土的衣服去包他的伤口,三天之内他的脚就会变成和瘸子一模一样。”
杜成道:“那该怎么办?”
祝光年道:“现在需要的是止血草。”
“好!”杜成站起来道,“祝兄你在这里照顾他们,我去山上看看有没有止血草之类的草药。”
贺老四本来正半昏迷着,听了这句话忽然醒来道:“你一个人去会不会有危险?”
杜成微笑了一下,道:“算命的说我命中有三十多个老婆,现在连一个都没娶过,我怎肯就死?”
贺老四挣扎着坐了起来,看着杜成道:“就凭杜老弟你这份心意,我姓贺的今天就算失血而亡,都不能让你冒险!”
杜成还是笑着:“莫要忘了,刚才的剑阵都没能难住我,更何况只是去找几棵草药?”
祝光年叹气道:“杜老弟你还不知道一到夜晚这里的山上会发生什么事吧?”
杜成道:“哦?难道能突然蹦出个活鬼来把我吃了?”
祝光年道:“其实说真的谁也没见过这里的山上究竟有没有鬼,不过我们三人却都见过,前几日这山上曾出现像被吸血鬼吸干了血的尸体。”
杜成不由皱眉道:“吸血鬼?”
祝光年道:“是,我们看见那具尸体的时候,体内的血已一滴不剩。”
杜成道:“但我若不去找,恐怕贺老四的血也很快一滴不剩。”
这时宋老夫子突然道:“你留下,我去找。”
祝光年叫道:“宋老夫子岂非自己也受了伤?”
宋老夫子瞪眼道:“让只剩半条命的人去冒险,是不是比让整条命的人去冒险更加划算?”
更加划算?这句话仿佛是从一个做生意的小伙计,或是一个操持家务的妇人口中说出来的。基本上这句话说出来时,理由肯定是有点好笑的。
但这次的理由却一点都不好笑,不但不好笑,简直快让人哭出来。
因为他们实在太累,被追杀不是件开玩笑的事,他们只要有一点点的差错,性命随时会让阎王夺走。
但似乎谁都没有考虑这个问题。因为同伴受了伤,因为他需要止血。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因为他们绝对不能看着朋友死去!
贺老四突然大骂道:“他妈的你们这几个混蛋!怎么他妈的不用你们的猪脑袋想一想!与其让活着的人去冒险,是不是不如让快死的人死了更加划算!”
宋老夫子已不理他,从怀中掏出刚才贺老四给的银票递给祝光年,淡淡道:“先用纸替他按住伤口,免得我回来时这头笨猪已经连骂人的气力都没有。”
血流得很快,一千两一张的银票转眼就被染红了许多。本来这种银票,每一张都能买到上百盒最好的金疮药,而现在用去了一万多两银子后,却连一个人的血都止不住。这是一种多大讽刺?这讽刺当中又包含了多少辛酸?不过至少贺老四已不能想了,他的目光呆呆地望着他的脚,眼眶中似将有泪流下。
宋老夫子正要出去的时候,杜成却挡在了他的面前,笑嘻嘻地说:“我想来想去,觉得还是我去的好。”
宋老夫子冷冷道:“为什么?”
杜成笑道:“假如山上只是有鬼的话,那就没关系了。因为我正好也是个鬼,并且是所有鬼当中最难缠的一种。”
“你是哪种鬼?”
“酒鬼。”
说完这句话,杜成突然闪电一般出手点住了宋老夫子的穴道。
他还是笑着道:“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让我去的,所以只好让你暂时休息一会。”
宋老夫子的双唇嗡动,仿佛还想再说什么,杜成却已转身。
转身的时候,杜成就不再笑,每当他真正感动的时候,他就不笑了。
“我很快就回来。”说完这句话,杜成就已掠出洞外。
(五)真相
杜成到了山上,才发现止血草并不好找。
不过不好找也要找,至少他不能看着山洞里的那个贺老四因为失血过多而死。
前面都找不到,他就去后山找。
杜成来到后山。原来这竟是乱葬岗。
乱葬岗就是葬死人的地方。
夜里的乱葬岗显得阴气逼人,别说是进去找东西,就算要人多看一眼,恐怕都会睡不好觉。
而那无影无息的鬼魂,或许就在他的身后。只要他一回身,就可以看到。
杜成却没有去想这件事,他在想的,和刚才从客栈中走出来时想的一样。只要一到危险的时候,那道神奇的光就会不知从哪儿飞来救他,但他却始终想不起来,为什么在这阎王谷中也会有人暗中救他?还有那道光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只一闪就会消失。
这些问题现在都没有答案,就因为它没有答案,所以才会更加觉得神秘。
问题虽然没有想通,但杜成却终于在乱葬岗找到了止血草。
有了止血草,贺老四就不用死。想到这点,杜成又开始觉得有点高兴起来。
不料就在他快要回到山洞的时候,他真的见到了尸体。
一个因失血而全身泛白干瘪的尸体!
不过幸好这并不是贺老四的尸体。
杜成正欲进洞去看发生什么事,突然感觉背后出现了一样东西!
他停步。
说是一样东西,因为他实在不能确定背后站着的究竟是个吸血鬼,还是个比吸血鬼更加可怕的人。
他只知道自己绝对不能动,只要稍微一点动作,就可能露出致命的破绽。
现在背后那东西给他的压力,甚至已经盖过了刚才十二剑阵的可怕。不过杜成却仍然没有动。每到生死关头,他就仿佛如铜浇铁铸一般的冷静。
背后的那东西忽然轻轻咳嗽了一下,用一种极低的、嘶哑的声音道:“想不到阁下居然能做到临危不乱,果然难得。”
就这一句话,杜成至少已判断出三件事:在他背后的是个人,这人是个女人,而且他曾经见过这个人。
因为只有人才会这样说话;只有女人才会用这样嘶哑的喉咙来掩饰自己的声音;而只有他曾经见过的人,才会掩饰自己的声音。
所以他淡淡一笑道:“原来是你。”
“哦?”他背后的声音显得稍微有点惊讶,“你已知道我是谁?”
杜成笑笑。
“请回头。认清楚我究竟是不是你猜的那个。”
杜成缓缓道:“不用回头。猜已足够。”
杜成很快又接下去道:“既然已经再见,却何必又来找我?”
再见?岂非正是刚才客栈中他对那女孩说过的?难道这个阴鸷冷酷如吸血鬼一般的人,竟真的是方才客栈中那个可爱的少女?
一切皆有了答案,她终于慢慢地走到了杜成面前。
“你已猜对。”少女道,“不过我却奇怪一件事,你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杜成淡淡道:“只要能够运用眼前的东西去认真地想问题,一些很难搞懂的事,有时候就变得很容易了。”
他接下去道:“比如说我怎么知道背后的人就是你,因为你在第一句话中,就已露出破绽。”
少女道:“什么破绽?”
杜成道:“你说想不到我居然能临危不乱。就‘想不到’这三字我已判断出你必定听说过我或者见到过我。对一个完全陌生的人,你怎么会用‘想不到’这三个字?”
少女沉吟了一会,道:“不错,但见过你的人并不只有我一个。”
杜成道:“对,所以我又试探了一句。我说的是:‘原来是你’。”
少女道:“这句又有什么玄妙?”
杜成道:“这句问话虽然听起来普通,但是你下面的回答却又露出了马脚。”
少女道:“我是怎么回答的?”
杜成道:“你有点惊讶地回答说:‘你已知道?’ ”
少女道:“是,但这句话又让你猜出了什么?”
杜成道:“这句话让我知道你是在最近五天里才新认识我的。”
少女道:“为什么?”
杜成道:“因为你还不知道五天前我突然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少女道:“什么病?”
杜成道:“这种病在医书上称作‘失心疯’,就是得了这种病的人,会突然忘记过去的一切。大夫说我在失去记忆之前可能撞到了头或者受了什么刺激,但可惜我已想不起来。”
少女道:“因为我还不知道你得了这样的奇症,是以你就断定我是在后来五天里才新认识你的?而偏偏后来这五天当中,你认识的女人只有我一个?”
杜成道:“不对,有两个,另一个是蜀中唐大娘。”
他又接下去道:“只是唐大娘天生下来就是永远无法说话的。”
少女笑道:“能从这样细小的事当中分析出正确的结果来,果然是天才。”
杜成却道:“只是我还不能明白一件事。”
少女道:“什么事?”
杜成道:“你为什么要两次救我?”
少女道:“哦?”
杜成道:“我已知道,客栈的老掌柜和那十二个黑衣人里的其中一人,都是死在你的手上。”
少女沉默了一会,终于又问道:“何以见得?”
杜成道:“因为你的手,我刚才见到你时就已在留意你的手,你的手很明显练过寒冰掌一类的武功。”
少女道:“这又能说明什么?”
杜成道:“老掌柜和黑衣人都是死在一道又快又狠的光线之下,事后又不见凶器,这本来根本无处推测起。但幸好见了你的手之后,我明白了很多事情,比如可以用冰片,因为冰片溶入血中后,的确可以做到杀人于无形。”
少女道:“而我恰好又认识你,恰好又会凝水成冰的功夫。”
杜成道:“恰好你的轻功又很高,我居然在一丈之内还没听出你的脚步声。”
少女道:“我简直不能不让自己佩服你。”
杜成道:“但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却始终都想不通。”
少女道:“你真的想知道?”
杜成道:“是。”
“哈哈哈哈……”少女突然大笑,在她的笑声中,忽然整座山都有人站了起来,四周突然两起无数火把。
杜成已完全怔住。
少女笑着道:“现在不妨把事情告诉你了,我要救你的原因,就是因为我要享受用我亲手制造的恐惧来杀死你。不料你的聪明却超过了我的想象,居然这么快就发现了我。”
她自己缓缓接下去道:“实话告诉你,其实我就是这里的阎王。”
她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种诡异的语气几乎要让人吐出来。
阎王?这个人就是阎王?令江湖上的人们闻之色变的阎王,居然就是一个看似天使般的女孩?
然而杜成还是没有动,他整个人都似乎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呆了。
她还是在笑,夜风中的她笑得更加诡异,道:“虽然我不能享受用恐惧来杀人的快感,不过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了一种更有趣的方法来杀你。”
杜成仿佛根本没有听见。
她突然拍了拍手,身后立即出现了三个人影。
宋老夫子、贺老四、祝光年。
他们现在已完全不像是在被追杀的人,他们每个人不知什么时候都穿着漆黑的锦袍,恭恭敬敬地站在阎王的身后。
杜成的手已握紧!
她却笑得更加开心,道:“这点你实在想不到吧,你的这三个同生共死的好兄弟,原来都是我的手下,他们和你结下所谓的深厚友情的片断,只不过是我制造恐惧的一个小小的手段而已。本来打算正当你以为可以和他们患难与共的时候,让他们突然消失掉,重新让你体会那种孤独的绝望。”
杜成整个人突然崩溃。
原来这就是阎王谷的杀人方法,叫人用自己的情感杀死自己!
阎王继续笑道:“但是现在我也很满意了,因为你这会儿的模样实在也跟我预计的差不多。哈哈哈哈……”
杜成败了,他其实一早就败了,自从他没喝下那碗孟婆汤的时候,他的失败就已开始。
阎王的笑声仍然在继续,因为她的胜利已经够辉煌,她又一次成功地把人性玩弄于股掌之间。
整个山谷中久久回荡着她的笑声,虽然这种笑声听起来仍然足够动听,足够迷人,但在杜成听来,这声音似乎已经不是来自人类,却更像来自一个地狱底层的恶鬼。
然而就在杜成正准备接受失败的时候,笑声突然停止!
笑声一停,突然令整个山谷再次骤然安静下来。
一种好象死一般的寂静。
杜成不由抬头,谁知他这一抬头,却发现了一件几乎令他难以置信的事情。
宋老夫子的刀,赫然已插进了阎王的身体!
阎王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还没有倒下,仿佛至死还不能相信自己为什么会从胜利一瞬间跌向失败。
(六)何处
其实阎王谷并不是人人都像阎王那么邪恶,只是很多人都被这个妖女控制着在奉命行事。
你们呢?
我们就是为了找机会杀掉这个妖女,才留在她身边甘心为她的走狗。
“你也知道,在一个人觉得自己已经完全胜利了的时候,她的精神才会松懈,我们才能有机会杀掉她。”宋老夫子说着。
“而在这妖女对杜老弟产生兴趣的时候,我们才知道机会来了。”祝光年补充。
“我们就是为了让那个妖女相信我们是在帮她迷惑你,才不得不假意对你使用苦肉计,只是很抱歉利用了老弟你。”贺老四道。
杜成笑道:“什么利用,我只记得贺老四的苦肉计用过了头,他差点连命都搭进去。”
“哈哈哈哈……”四人一起大笑。
“那你们现在有什么打算?”杜成问他们。
“我们准备再逗留在阎王谷一段日子,把这里的事情好好解决干净。”
“不过话说回来,杜老弟你入阎王谷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哦?”杜成神秘地看着他们笑着,“难道还不许让我保留一点隐私吗?”
“可以可以!当然可以!哈哈哈哈!”贺老四大声笑道,“连我们这样的老家伙有时都难免有些隐私,更何况老弟正值青春年少!”
“不过有件事情老弟却非答应不可。”宋老夫子道。
“哦?什么事?”
“就是老弟上次说自己是个酒鬼,却不与我们大醉三日,岂不是闹笑话?”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件事。好!把谷中所有名酒全部拿出来,我杜成今日就和你们喝个痛快!”
(七)与君一别
“今日这一别,不知他日何时何地再能相会,不知杜老弟此行要往哪里去?”
“蜀山。”
“哦?为什么去往蜀山呢?”
“因为就在这几天,我仿佛又能想起以前的一些事情来,依稀中我似乎跟蜀山有着莫大的联系。”
“日后杜老弟在蜀山,我们三人打理完阎王谷内的一切事务,必定来蜀山看你。”
“我们只希望他日再次见面时,杜老弟还是能像现在一样能喝酒。”
“哈哈!道士又不是和尚。干嘛连喝酒都要戒掉!将来三位上蜀山时,我必定穷尽蜀山藏酒,与三位再图大醉!”
“保重!”
“保重!”
尾声
这少年的杜成,就是日后名满天下的酒剑仙。
虽然到了蜀山以后,他还是始终没有记起以前的一切,但他已根本不在乎。酒剑仙的不羁洒脱,似乎已经超过了天上真正的仙人。
他的剑虽然在上文中从未出过一次,但他的剑心,却早已存在。而作为绝世高人,又岂能总为平凡之剑所束缚?
酒剑仙的剑,包含了世上一切的乐观与积极。少年的杜成,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岂非也总是想办法笑一笑的?
所以说,他的剑,是一柄至情之剑。
4、逍遥神剑
蜀山,锁妖塔前。
剑圣退位七年后。
李逍遥坐在锁妖塔的遗址前。
“一年以前你已经来过。”突然一个声音从地底传出。
“是。”
“这一年来你做过些什么?”
“只在练剑。”李逍遥回答。
“进度如何?”那声音道。
“剑气冲顶后已能由双手带动引导而出。”
“唉!”那声音叹了口气,问道,“今天是不是已经中秋?”
“是!”李逍遥恭敬地回答。
那声音沉默了一会,突然道:“你来的目的是什么?”
李逍遥道:“为剑道。”
“哦?”那声音不由有些奇怪道,“你已是仙剑派的掌门人,却没有悟出属于你自己的剑道?”
李逍遥道:“是。”
“听闻你早年便已击败拜月教主?可是真的?”
李逍遥道:“确有此事。”
“但据闻拜月教主已是当世少有的高手。你既然没有自己的剑道,你怎么打败他的?”
李逍遥道:“因为当时灵儿还在世。”
“谁是灵儿?”
李逍遥道:“晚辈的亡妻。”
“哦?”
李逍遥道:“她是为封印水魔兽而死的。”
“水魔兽?那种上古的魔物又降生了?”
李逍遥道:“是的,距离上次灵儿封印它,到现在已经八年。”
“我知道,十年的时间,它或许就能够破封而出。”
李逍遥道:“是。”
“所以你才这么急着追求自己的剑道?为的就是能够对付水魔兽?”
李逍遥道:“是的。”
那声音缓缓地道:“你知不知道你师伯的剑心是什么?”
李逍遥道:“是傲。”
那声音道:“那你师父的剑心又是什么?”
李逍遥道:“是狂。”
那声音又道:“这傲和狂,你分别能领会多少?”
李逍遥沉默着,突然道:“师伯的傲出自于他内心的孤独,而师父的狂则出自于他胸中的豪情。这两样,我一样都不具备。”
那声音道:“既然如此,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剑心?”
李逍遥喃喃道:“剑心……我的剑心……”
那声音道:“剑心并不等于剑道,只要用剑的人,就有属于他自己的剑心。说明白一点,也就是你对剑的看法或者感情。”
李逍遥又沉默了好一会,终于缓缓道:“我的剑心……或许是爱。”
“什么?你的剑心居然是爱?”那声音仿佛被李逍遥的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剑乃兵器,怎么会懂得你的爱?若连剑都不懂你的感情,试问又怎么能创出自己的剑道?”
李逍遥道:“但如果剑心真的是爱,又该怎样走上剑道?”
那声音突然叹了口气,道:“如果剑心真的是爱,要走上剑道的唯一法子就是反其道而行之。”
李逍遥道:“反其道而行?”
“不错!若要踏上剑道,你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学会——忘情!”
忘情!
江南的桂花落在水面上,让流水无情地带走。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然而纵使流水无情,却也并不是忘情。
如果一开始就没有接受这段情,或许能够很快放弃掉。但偏偏对这段感情刻骨铭心时,又怎么叫人轻易忘却?
李逍遥在云层当中躺在他的剑上,正苦苦思索着这个问题。
如果自己不能悟出剑道,水魔兽破封之时,当年灵儿的牺牲就变成白费。但如果自己真能悟出剑道,那灵儿就会成为记忆当中的一个过客。
为什么人世间总会有这样的矛盾?为什么命运总逼迫人作出残酷的选择?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却已睡着。
当他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睡在一间苗人的房子里。
唉!头真痛,肯定是刚才御剑飞行的时候又睡着了,才会掉到这里。
李逍遥连忙站起身来,想看看这里究竟是哪儿。
“哎,你的伤还没有好,最好不要动!”说话间一个白苗女子走了进来。
“阿奴!”李逍遥突然跳了起来,用力抓住这女子的手道,“阿奴!真的是你?我不会是在做梦吧?”
那白苗女子用力挣脱他的手,大声道:“你在说什么?我不是什么阿奴啦!你是不是摔下来的时候撞到头了?”
“什么?你不是阿奴?”李逍遥用力地揉了揉眼睛,才发现眼前的这个少女虽然跟当年的阿奴有几分神似,但却不是她。
“你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呢!我发现的时候可真吓了一大跳,幸好没受什么大伤!”那白苗女子说道。
“是你救了我吗?真是太谢谢你。”
“你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都没受什么大的伤害,你真该谢谢你自己长得一身铜头铁臂才是!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逍遥。姑娘你呢?”
“我叫雷小玲。”
“咦?是个汉人的名字呢!”
“对呀,因为我阿爹是汉人,而我阿妈是苗人。我就是半个汉人半个苗人了。”
“请问雷姑娘,这里是什么地方?”
“哎你叫我小玲就可以啦!这里当然是我家啦!”
“啊,雷姑……不……小玲,我是问这里在哪个地界啊。”
“这里是白苗族的村子。”
李逍遥道:“打扰这么久,我想回去了……”
“哎!你的伤还没有完全康复,说什么回去!你就躺在这里养伤!我出去一下,一会就回来送东西给你吃!”
说着这个白苗女子走掉了。
就这样,李逍遥暂时留在这白苗女子家里养伤。
后来的三天里他发现,小玲总是在晚上吃过东西再出门去,直到天黑了才回来。每天都是如此,似乎是她的规律一般。
然而第四天,李逍遥意外地发现,这天她居然很早就回来了,而且仔细看去眼中似乎噙有泪水。
“你怎么了?”李逍遥问她道。
小玲的眼中几乎泪快流下来,但她拼命地摇了摇头。
“有谁欺负你吗?”
她仍然摇了摇头。
“那你是有什么伤心事了?”
李逍遥说完这句,这女孩突然哭了出来:
“他……他要我……要我……忘记他,但我……又怎么能……能轻易忘记啊!”
什么?!不能轻易忘记!
李逍遥仿佛被雷突然电到一般,猛然醒了过来。
原来刚才的只是梦……不对……但是感觉却又如此清晰。
难道……这是回魂仙梦?是灵儿在另一个世界对我用的回魂仙梦?
是啊……这是灵儿的意识在告诉我……而我到底在做什么?我怎么能如此犹豫。要知道,有些事情,那是永远不能忘记的啊!
之后一年,又是中秋。
李逍遥又坐在锁妖塔的遗址前。
那声音缓缓道:“又是中秋了吧。”
李逍遥道:“是。”
那声音道:“一年过去,你有没有做到忘情?”
李逍遥道:“没有。”
那声音道:“唉!难道你那亡故的妻子,真的对你有那么重要?”
李逍遥道:“是的。”
那声音道:“一年后水魔兽若破封而出,到时你准备怎么办?”
忽然间,李逍遥仰起头道:“我已悟出自己的剑道!”
“什么?”那声音非常惊奇地追问,“怎么会?你没做到忘情,却已悟出剑道?”
“是。”
“告诉我,你的剑心。”
“剑心是爱。”
“不,不可能,没有人能在这种盲目的剑心下悟出剑道。快告诉我你的剑道是什么!”
“剑道是追忆!”
“胡说!这是什么剑道,你这样去对付水魔兽会送命的!”
李逍遥已站了起来,朝锁妖塔遗址鞠躬道:“请太师叔放心,弟子的剑道绝对不是那种随随便便就会迷失方向的东西。”
李逍遥的剑是唯一没有得到印证的,如果要印证,那也许将会是在明年以后,水魔兽破封而出的那一天。
但至少李逍遥已不再迷惑,他现在终于有了自己的“道”,并且将陪着灵儿的记忆一起,将追忆持续下去。
这就是李逍遥的剑,他的剑中只有追忆!
所以说,他的剑,是一柄追忆之剑!
后记:仙剑外传的主题——人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