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奇侠传五 典藏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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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

《水魔传说》:第十五回 再谒水月红尘绝

日期:2009-10-04 19:44 作者:vesinger

  虽然十五年来中原和边陲之地发生的一切我早已知晓, 但是当我亲自踏入惨遭战争蹂躏而满目疮痍的人间时, 心潮依然难以平静。
  我花了半天功夫才确认自己正在长安附近的丘陵中行走。 这条名叫“褒斜道”的长安入川要道, 此时哪里还有半点帝都高贵的气派, 即便同十五年前川南青城一带也完全不能相比。 且不说两侧田地荒芜, 蔓草丛生; 人迹稀少, 百姓羸弱。 我居然走了二十几里山路也找不到一家茶馆酒楼可以歇脚, 只得口干舌燥地望长安埋头前进。
  再行了十几里路, 我心下稍安, 想到终于能赶在日落之前进城。 从阴间重生之后, 我一直心怀一种异样的感觉, 毕竟自己是死过一回的人, 接触到凡尘的一草一木都不免心生恍若隔世的奇异感觉。 此刻想到即将进入中原唐王朝的帝都, 这种感觉更加厚重。 当然, 我能预见到此刻长安城也定已不复昔日盛世时的风光。
  我突然感觉足下微微振动, 耳中旋即传来粗重的脚步声, 我虽至阴间走过一遭, 对这声音的印象哪里曾淡薄过半分, 立时感到又惊又喜。
  原来这声音竟是我在扎达峡谷和五千年前的涿鹿战场上听过多次的扎达巨兽庞大身躯踩在地面上的声音。 我大惊于在长安帝都旁竟会出现巨兽的踪迹, 但转念一想, 马上预感到喀拉泽可能竟在左近, 又是大喜过望。
  我心念如此一转, 立刻提气赶去。 由于我的躯体已是元素力场构筑, 便已然具备了转化为元素形态的能力, 再加之自己早已下定决心同曾经花了十二年在冈仁波齐学到的自然法术决裂, 根本不会考虑使用传送术。 我稍一运劲激发火系转换门, 身体已然幻化成一团火焰, 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飞去。
  再靠近一些, 夹杂在粗重的脚步声中, 我已经听见巨兽发力攻击时的嚎叫, 经伴着叮叮当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 却像是有人正手持兵刃同巨兽搏斗。
  当灰白色的庞然大物身躯进入视线的时候, 同时出现的竟是两口矫若游龙的长剑。
  我看清是八头巨兽在一块稍为平坦的坡地上围困了一男一女二人, 男子着一袭蓝色劲装, 女子则一身红衫。 看得出那二人都甚为年轻, 大约二十岁不到的模样, 却皆修得一手上乘剑法。 虽然巨兽刚牙利爪, 体形力道都远胜虎豹, 不过被那一对少年男女将剑诀使开了, 两口利剑好像有生命一般满天疾飞, 时而俯冲, 时而扭转。 但见得几头巨兽周身上下笼罩着点点银芒, 竟然一时无法近前。
  我初见战阵便暗暗心惊, 原来那对少年男女所使功夫, 竟像极了当年我曾多次亲眼目睹更三次亲身领教的李逍遥的御剑术。 只是眼前二人年纪尚幼, 修行亦未抵上乘, 因此数度可一击脱困的机会都一一放过, 连我看了都暗叫可惜。
  那八头巨兽明显是经过人为严格训练。 斗了一盏茶功夫, 它们皆已全身多处被剑划伤, 虽说巨兽体形甚大, 皮肉粗厚, 这些剑伤并不足以致命, 然而业已是血迹斑斑, 看来相当可怖。 若说是一般觅食的野兽, 此刻早已知难而退, 但那八头巨兽兀自缠斗不休, 吼声隆隆, 像是已经发了兽性。 仿佛连这八头巨兽围困敌人的战术也已经过专门训练, 连同庞大的身躯在内, 八头巨兽漫天挥舞的爪影构成了一道极严密的包围圈, 飞剑叮叮当当地击打在包围圈上, 却击不出一个缺口。
  再缠斗片刻, 那对少年男女看得出气力渐渐不支, 驾驭飞剑亦远不如初始时那般得心应手。 包围他们的巨兽却力气越斗越长, 嚎嚎大叫着向他们逼近, 片刻间利爪竟已在他们面门心口要害之处虎虎生风地舞动。
  那红衫少女突然出声叫道:“小虎哥, 你用‘天剑’, 先冲出去吧!”
  我听到“天剑”二字, 又是一惊, 那名唤“小虎”的男子却急道,“这怎么能行? 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红衫少女急道:“被这些畜牲围上来我们就都只有等死了。”
  言毕, 我眼前闪动起雪白色的电光。 我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红衫少女一个拧身, 右手轻轻巧巧地将长剑抄回, 左掌中竟然同时聚起一道闪电, 直冲着挡在身前的两头巨兽劈去。 那两头巨兽陡然遭遇电击, 像是被吓了一大跳, 不由自主地向两旁躲去。 说时迟, 那时快, 蓝衣少年乘此时机, 凌空接住长剑, 旋即身子腾在空中, 围绕着长剑如陀螺般地旋转起来, 片刻间连人带剑向包围圈因此空出的缺口冲去。 眼看着蓝影翻动, 已落地在包围圈外。
  那少年既已脱困, 竟不离去, 却眼神万分焦急地转回正在独自奋力同八头庞然大物拼斗的少女。 一声大喝, 手中长剑舞成一团剑影, 腾身又照着包围圈杀回。 首当其冲的一头巨兽一声痛叫, 正是蓝衣少年一剑刺入右肋下, 直没至柄。 蓝衣少年这一下猛然发难, 两三头巨兽都怒不可遏地朝他围上, 原本进退有度的包围圈已是破绽百出。
  红衣少女立刻压力大减, 一声娇叱, 乘着点点剑光护住头脸, 也提气冲出包围圈。
  我尚待为二人叫好, 猛然发现照着二人脱困而出的方向, 两边山石草木中陡然钻出五十几个吐蕃军人打扮的武士, 却纷纷从背后抽出两尺来长的飞刀径朝尚未着地的那对少年男女齐齐攻到。 我一惊, 那陡遭偷袭的二人自然一惊更甚, 疾收回正待施展的身法, 挥剑奋力将五十几口明晃晃的飞刀一一格下。 正是此一刻的耽搁, 令他们失却了脱围而出的可能。 随着呼呼的劲风声, 七八只磨盘大的巨掌连同着牛角一般长达的利爪已朝向他们的背心和后脑砸落。
  眼看着那两个少年男女便要毙命在巨兽的钢爪之下, 八头巨兽眼前突然炸开了一团耀眼的金黄色火焰。 大凡野兽皆惧火, 此刻又是乍逢一团能量胜过寻常火焰何止百倍的神火, 片刻间火焰热量已穿透巨兽皮肉。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巨兽一头头眼露恐惧, 哀嚎着飞奔逃走, 腾腾腾脚步声消散在山陵之中。
  透过火焰灿烂的光辉, 一个人影已站在惊魂未定的少年男女和惊怒交加的吐蕃武士之间。
  那正是一直将身形幻化为火焰的我。
  “你是谁?” 为首的吐蕃军官怒喝道,“竟敢阻拦我们执行军务!”
  吐蕃军官说的是藏语, 不过我久居冈仁波齐, 听起来一点不会有问题, 当下用藏语回道:“不知这两位朋友如何得罪了将军, 故而苦苦相逼?”
  吐蕃军官一扬眉毛道:“现正是我吐蕃大军围攻长安的紧要关头。 战神大人有令, 戒严长安郊外, 不许放一人一马通过。 我们无意同这两个小子为难, 只是他们恃强硬闯, 还动手伤人, 故而必须将他们拿回军营交给战神大人。”
  我听他说完, 心中又一阵惊喜交集。 惊的是不料吐蕃正出动大军竟已围攻到长安, 难怪到长安一路上见不到什么人影, 喜的却是喀拉泽当真在吐蕃军中。 我又想到眼前情势, 不禁暗暗发愁, 顺着吐蕃军官手指的方向, 有两个一般打扮的吐蕃武士躺倒在地。 立刻明白定是他们见到那对少年男女要硬闯过警戒线, 出声喝阻, 不料少年男女皆怀绝技, 动辄将他们打倒了。
  我几步走上前去, 看见两个武士脸色甚为痛苦, 却明显还活着。 检视了一番, 看出他们都被挑断了脚筋。 我既然已深谙元素力场之道, 这点小伤哪里难得倒我? 我右手轻抚二人的伤口, 稍为催动土系力场。 须知四系元素力场中, 土系犹与人类形体生命息息相关。 当年女娲运用元素之门和能量之门创造人类之时, 所动用的最主要也是土系力场, 后人流传女娲抟土造人, 并非全无道理。 因此我轻描淡写一抚之间, 二人伤势立时痊可, 痛苦也尽数消失。
  吐蕃军官见属下已然伤愈如初, 站立行动无碍, 一脸惊异。 我躬身道:“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在此向二位军爷赔个不是。”
  吐蕃军官和众武士慌忙收刀入鞘, 纷纷回礼。 吐蕃军官有些为难地道:“多谢少侠出手相救, 可是军令如山, 不敢不从。 如果那二位小爷肯退回长安, 我们决不为难……”
  我注意到吐蕃军官欲言又止, 显然是猜到那对青年男女定不肯就范, 略有些不知所措, 当下慨然道:“我和喀拉泽将军是至交。 你们回去, 如此禀报人是我杨骏放走的, 喀拉泽将军必不会责怪你们。”
  吐蕃军官听我这么说, 为难之色稍去, 又露出一副疑惑的表情。 我心道须得留下一手, 方令得他们退去。 只见万丈金光陡然从我腰间射出, 原来是我已抽出了末日之刃。
  吐蕃众武士不由自主地以手遮目。 我挥剑轻轻在地上划了一道, 又是一片金光灿烂不可逼视的光幕从地面上被划开的裂口喷射而出。 我在出剑划地的一瞬间已借末日之刃催动了土系力场, 只听如炸雷一般的崩裂声过后, 地壳被硬生生劈开, 一道四百来丈深的山谷已横空出世。 吐蕃众武士与我已经被分割在深谷的两侧, 且不用说出手攻击, 就是连声音也传不过来了。
  那些终日和斧钺刀枪打交道的吐蕃军人何曾见过如此气势磅礴的劲力? 眼见得一个个都傻眼了。 过了片刻, 他们才纷纷回过神来, 发一声喊, 连滚带爬地逃走。
  我淡淡地收剑入鞘, 转过身来, 却发现那对少年男女也都惊得呆立在当场。 我再细看一眼那红衫少女的脸庞, 不禁心头大震。
  原来她竟生得同公主如一个模子里塑出来的一般。
  那红衫少女自然也被方才我施展出的惊天动地的功夫震撼, 一脸心惊胆战的神色。 过了一阵, 发现我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 一惊之下, 脸色微微一红。
  那蓝衣少年见状, 上前抱拳道:“多谢兄台出手相救我师兄妹, 承情万分。”
  我应了一声, 发现那蓝衣少年虽然语气极其恭敬, 神色间却略带一丝不安。 我也是经历过情爱之人,一眼便看出那蓝衣少年同红衫少女关系非同一般, 我如此盯视着她, 难免那少年心下不豫。 我轻轻一笑, 便即将目光移开, 却在心中仍然打量着她。
  太像了! 我还记得在十七年前在蜀山剑观第一次见到成年后的公主的情状, 我一般地感慨她同巫后娘娘的酷似。 这位少女看来年纪不到二十, 难道是……
  “不敢当……” 我若有所思地笑道,“请教姑娘芳名。”
  我此言一出, 那对少年男女尽皆脸色一变。 我立刻发觉自己才一见面便单刀直入地问人家姑娘的名字, 难免引起误解。 慌忙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 姑娘长得很像我认识的一个故人…… 姑娘可是姓李?”
  少女释然笑道:“原来是这样…… 我叫李忆如。 大哥哥, 你认识我爹娘吗?”
  我听到她居然叫我大哥哥, 愣了一下, 转念之间便想到自己居于阴界整整十五年容貌没有半点变化, 仍是当年二十来岁的模样。
  “你果然是忆如……”我喃喃地念着, 十五年前的凡尘经历如万花筒一般翻覆在眼前。
  “忆如, 我们还是回长安吧。”蓝衣少年道,“吐蕃把长安围得跟铁桶似的, 我们也不放心把你娘一个人扔在这危城内啊。”
  那篮衣少年显然对我的出现大是不欢迎, 我哪里会听不出来? 此刻听到他说的, 我倒是心底格登一跳。
  “忆如……姑娘, 你娘现在在长安?”我惊问道,先是喀拉泽, 后是公主。 不料我方一回到尘世, 竟立刻能够同这么多故人重逢。
  “对啊,”忆如笑道,“大哥哥, 你是我娘的朋友吗?”
  朋友…… 我细细地思量着。 公主是我的朋友吗? 虽然, 我同公主世代命运相连, 此生也立誓效忠公主, 但是直至今日我也不能确言公主是否理解我做的一切, 更遑论以我为友。
  “我和你娘很熟……”我迟迟疑疑地说道,“天下再没有比你娘更好的人, 她愿意以任何人为友, 也不会对任何人记恨……”
  我这么含糊地回答着, 心想此言倒不是作伪。 公主始终宽容地待别人, 宽容地面对这个世界加于她的悲惨身世和坎坷命运, 甚至对父亲也从未心生半点仇恨。 公主可敬的人格魅力也是我此生矢志效忠的原因之一。 忆如听了, 浑然未觉我心池的波澜。 听到我夸赞自己的娘亲, 不禁笑逐颜开。
  “大哥哥, 不如我们一起回长安吧。 娘见到你也一定会很高兴呢。”忆如突然颇兴奋地道。
  “忆如…… 这…… 不太好吧……”一旁的蓝衣男子听到此言脸色大变。
  忆如秀眉微蹙道:“小虎哥, 今天我们多亏了人家搭救!” 一边冲着我笑道:“他叫王小虎, 是我邻居,也是我师兄。 对了,大哥哥,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杨骏,”我听到忆如邀我同回长安, 也是心中矛盾万分, 半晌才发现她在问我名字, 答道,“白杨之杨, 骏骑之骏。”
  “杨大哥~” 忆如道,“我能这样叫你吗?”
  我出神地点了点头,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晓竺清丽的面容。 杨大哥…… 当年她就是这样叫我的。 音犹在耳, 芳魂已逝, 我一想到再也没有同她重逢的一天, 那份至痛的哀伤又袭上心头。
  “太好了, 杨大哥~” 忆如兴奋地道,“你的法术真厉害。 现在吐蕃人正在围攻长安, 长安的兵将都束手无策, 娘也想不出法子只好让我和小虎哥去叫爹来帮忙。 现在杨大哥如果肯帮忙, 我们就不用千里迢迢地回去叫爹了, 我们一起回长安吧。”
  我听忆如这么说, 显然是李逍遥不在长安。 出声问道:“那你父亲可是在余杭?”
  忆如点头道:“是啊, 原来你也认识我爹。”
  我对忆如笑道:“你娘哪是要让你回去找你父亲, 只是想让你和小虎兄弟逃离这场战争罢了。 你想想, 从长安往余杭打个来回少说也要四五个月。 那时候这场仗说什么也打完了, 你爹哪里还来得及赶回来。”
  忆如和王小虎听我说完, 都是大惊失色。 忆如惊道:“那我娘呢?!”
  我叹道:“天下父母, 心中想的只有子女的安危, 每每都会把自身置之度外。 忆如, 等你长大就知道了……”
  我虽然为曾为人父, 但是此生已亲眼目睹了太多血浓于水的感人故事。 巫后娘娘, 泽当首领, 林天南, 师父, 还有父亲…… 哪里还可能对这一份人间至情熟视无睹?!
  忆如大急道:“我真糊涂! 我们非马上回长安不可了, 大哥哥, 求求你, 跟我们一起回去吧!”
  我看见忆如神色焦急, 一双星眸竟像快要掉下眼泪似的, 语气间又好似对我大是依赖, 不禁一惊。 自从晓竺去世之后, 我早就下定决心紧缩心门, 拒绝一切情爱的纠葛, 此刻见到忆如对我神色如此, 心下不自觉地提起了警惕。 不过转念一想, 我的确有万分重要的事情非得见到公主, 当须此行, 便欣然点了点头。
  忆如大喜, 我们三人当下启程, 直望长安而去, 片刻间身影便消失在密林环绕的山路中。
  我们如愿在黄昏之前进了长安城, 我也如所料一般遍赏了此刻长安的满目凄凉。 街巷空空自寂寥, 屋舍人去楼空。 见不到五湖四海的艺人当街表演各种杂耍, 也看不见小贩推着小车叫卖汤水薄饼。 倒是骨瘦如柴的老乞为这座帝都平添一分凄恻, 如临大敌的巡逻兵为这座帝都平添一分肃杀, 昏黄黯淡的斜阳好似赶来凑热闹似地再添一分日薄西山的萧瑟。
  忆如引着我们穿过这座大都市迷宫似的街巷。 按照忆如急切的指示她们的住处就在前面不远处了。
  这是一座常见的中原大户人家的气派宅邸, 在长安这般的大城市中更是司空见惯。 我们走进大门的时候, 大红灯笼下站着的两个门卫都是脸色大为慌乱。
  “小姐, 王少侠, 你们怎么又回来了呢?! 这位少侠是?……夫人? 她在! 我这就进去通报~~”
  忆如三两句打发了那个门卫, 牵着我的手急切地沿着昏红的廊道一路小跑地行走着。 拐过一个弯, 我看见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正同先前那个门卫一道疾步走来。 忆如唤了一声娘, 便朝向她奔去。
  我站在离那女子十来步的地方怔住了。 女子见到忆如, 脸上露出又惊又喜之色, 待看到我, 神情却一时间凝固了。
  她身披一袭淡粉色的长袍, 生着一张甚是清秀瓜子脸, 眉宇间则带着一股令人心折的英武之气, 不是公主, 却是林月如。
  我一见到她, 一时不知当如何开口。 林月如—-一个和公主一般, 同李逍遥有刻骨铭心的爱恋的女子, 当年却与公主共尝患难, 更同李逍遥一道为了公主离开家庭留在在苗疆整整两年…… 公主为了见证这段弥足珍贵的友谊给女儿起名忆如…… 我记得曾经向她父亲林天南许下承诺找寻她, 并因此上了蜀山, 遇见公主和阁罗凤, 从此开始了我在苗疆和西川决不寻常的两年…… 我更记得林天南后来率领武林同盟攻上青城山, 并因此断了一条右腿…… 林月如同我有诸多恩怨纠葛, 我甚至不知当如何整理所有头绪。
  “杨骏……”林月如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真的是你吗?!”
  我点了点头, 我理解林月如见到我时的震惊。 且不说我失踪十五年毫无音信, 便是此刻我仍然二十几岁的相貌足以令任何见到我的故人怀疑自己的眼睛。
  “林姑娘……”我缓缓地说道,“我该叫你李夫人了吧……”
  林月如笑了笑, 双眼中却闪动着喜悦的光芒:“没想到你当真还在人世…… 叫我月如吧……”
  “月如……”我喃喃地道,“林盟主…… 还好吗?”
  我此刻突然发现林月如的眼圈儿红红的, 隐隐含着泪意。 林月如有些哽咽地道:“可能是天意…… 爹爹快不行了, 他一直说想最后见见你。”
  我矍然而惊, 断想不到林月如会这么说, 也不料林天南竟也在长安, 更料不到他临终前竟然想见我—-一个曾经同他针锋相对的对手。
  在林月如的带引下, 我见到了病榻上的林天南。
  我见到的已经不是昔日叱咤风云统领群雄的南武林盟主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 眼前病体孱弱, 须发雪白, 满身皆是皱纹的老人便是十五年前在青城山同拜月教大战的那位雄风巍然, 不怒自威的领袖。 我方才留意到十五年过去了, 此刻的他业已年近七旬, 风烛残年!
  我心中泛起一阵感伤和人生苦短的苍凉。 我轻轻跪倒在他的病榻前, 林月如唤醒了他。 林天南听到我的名字时脸上微微一动, 待到看见我时, 整个一双无神的眸子放出惊喜交加的精光。
  “杨骏……”林天南挣扎着要从榻上坐起身来, 却使不上半点力气。 林月如轻轻地将他扶起, 林天南伴着一阵咳嗽道,“我就知道你一定没死, 一定能来见我, 咳咳咳……”
  我心念一转, 想到自己确是已经死过一回, 见他咳嗽得厉害, 轻声道:“是我, 我就是杨骏。 林盟主, 请您好好保重身体, 等病养好再说吧。”
  林天南激动地伸出右手道:“不……不…… 我一直等着今天。 今天不说, 将来就再没机会了。”
  我伸出双手握住林天南的右手, 心中矛盾万分。 林月如含泪道:“杨大哥, 你就让他说吧。 爹爹撑不了多久了。”
  我怆然点头, 林天南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杨骏…… 那天,在青城山……”
  我听到林天南说到青城山, 心下一阵后悔, 低声道:“对不起, 林盟主。”
  林天南干笑了几声, 摇头道:“不, 杨骏…… 我不怪你。 我还要感谢你, 感……谢你。”
  林天南此言却让我大感意外, 我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你说得对, 杨骏……”林天南道,“我自夸名门正派, 除了自命清高, 党同伐异, 什么也没做过…… 只敢杀不能让我坐牢的人……”
  我记起来了, 这是那天在青城山上我是对独孤剑圣愤然说出此言, 林天南一定都听见了。
  我沉默不语, 林天南喘着粗气道:“拜月教, 在青城山下…… 做的一切, 我都……都看到了。 杨骏! 你做……做得好! 我林天南……自谓一生……伸张正义, 却不如……不如你!”
  林天南说到这里, 已是上气不接下气。 林月如按着他的后心, 奋力输送着真气, 一边泪珠已经扑簌簌地落下。
  “林盟主, 您不能在作贱自己的身体了!” 我急道, 想扶着他躺下, 林天南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 突然一把猛抓住我的手臂。
  “杨……骏……”林天南气若游丝地说道,“若……若不是你……你, 我……我是……要……糊……糊涂—……一……一辈子……一辈子啊。”
  说完这句, 林天南好像完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使命一般, 奄然气绝, 紧抓着我的双手也渐渐软垂下去。 我和林月如大声呼唤着他, 可已然无法将他已经失却的生命唤回。
  一阵悲伤激荡着我的心灵, 我万没有料到回到尘世的第一天, 看见的却是一个故人的逝去……
  兵荒马乱的时候, 尸骸能安然入土已属不易, 哪还奢望什么风光大葬?
  在葬了林天南之后不久的一个黄昏, 我和林月如并肩散步在长安城空荡荡的街道上。 我们各自想着心事, 就这么踏着落日余辉默默地走着。
  “谢谢你……”林月如突然开口, 这么说道。
  我“嗯”了一声:“是为了林盟主吗?”
  林月如点了点头:“下了青城山之后, 爹爹就好像便了一个人似的。 不再过问江湖上的纷争, 也不再理会朝廷的政事, 而是将后半生交付给姑苏的百姓。 他遣走了门下众多武师, 并散了不少家产, 连同俸禄, 为姑苏一带的平民添田置业, 关怀得无微不至。 青城山一行的所见所闻对父亲的触动很大。”
  我喟然长叹, 不料世间风景竟会如此瞬息万变。 当初有谁能料到一向固执己见观念如顽石一般的林天南竟会如此度完他的后半生, 我又岂料得到那天我听从酒剑仙之劝放过了林天南, 竟成为造福姑苏百姓的一大善举。
  林月如见我出神的表情, 笑道:“你在想什么?”
  我报以一笑道:“我是在感叹人性的奇妙。 人言江山易改, 本性难移—-信念有时候牢不可破, 可能伴随人一生一世, 有时候却会发生突如其来的巨变。 谁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 但该来的时候挡也挡不住。”
  林月如一叹道:“应该说这个世界变得让人无法理解, 爹爹当年被那时的玄宗陛下封为二品大员的时候, 正是励精图治, 百废俱新的盛世, 爹爹因此对朝廷满怀誓死以报的忠心。 但是后来发生的一切你都知道了, 谁也想不到就十几年的功夫盛世便成了乱世, 原本那些体恤百姓的父母官就换成了鱼肉乡里的贪官污吏。 爹爹早就对这种变化不习惯, 只是一直凭着自己先入为主的印象死守着原来的信念。 青城山的那一趟, 他发现大唐的子民竟然生活得比不上一个苗疆组织统治下的民众, 这种反差太强烈了, 以至于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信念立刻崩塌。”
  我听着林月如这么诉说, 心中又生感慨, 林月如也一定花了不少功夫将前因后果想得如此透彻。
  “也为了忆如。” 林月如突然这么冒出一句, 我一转念才明白她在说什么。
  “不用为了忆如谢我。” 我笑道,“即便看见一个与我毫无相干的人类遭到生命威胁我也是会毫不犹豫出手相救的。”
  我说着, 讶异自己为什么已经习惯于用“人类”这个词。
  林月如笑了笑, 幽幽地说道:“还因为我自己。”
  林月如这么说倒是让我颇感意外。 我听着她继续说下去。
  “那一天, 也是在青城山……”林月如说道。 我思索着十五年前, 我唯一一次同林月如在青城山上碰面, 应该是拜月教上青城的时候, 那天李逍遥和林月如一同前来阻止我们。 后来我依霍维之计毒倒了李逍遥, 并以李逍遥生命为胁迫逼林月如离开—-我实在想不出她有什么地方可以谢我的。
  “杨骏, 你忘了吗?”林月如若有所思地道,“你那天说, 我有高堂尚待奉养, 不能轻言生死……”
  听林月如这么说出, 我倒有了些许印象。 那是我当天脱口而出的一句感慨, 没想到林月如居然一直记在心里。 我既已想起, 当下冲着她会心一笑。
  “有时候朝夕相处反而会让人忽视很多珍贵的东西,”林月如感慨道,“骨肉亲情就是一种。 爹爹是武林盟主, 既有名望又有基业, 我一直以来都把他看成拥有一切, 却一直忽视自己原来是爹爹唯一的骨肉, 是爹爹暮年唯一的依靠。 ”
  “姑苏城内, 连普通的人家都一直企盼着膝下有子, 我也一直对这种重男轻女深恶痛绝。 但是我却一直不曾留意爹爹只要我一个女儿, 连添丁的念头都没动过!”
  林月如说到这里, 声音已经哽咽。 我想到她此刻又想起了已经去世的父亲, 和再也无法偿还的养育之恩。
  “我离开青城山之后, 就一直后悔为什么骨肉之情要等到失去了才会珍惜, 为什么只有孤儿才能体会。 后来爹爹在青城山残了一条腿, 我就毫不犹豫地回去, 我绝不能让爹爹连最后的依靠都失去。”
  林月如动情地说着, 我听得心潮澎湃。
  “那么, 公主和李大侠呢?”
  林月如欣然笑道:“人长大之后总会增添诸多烦恼, 诸多牵挂, 不若年少轻狂。 同我一样, 李大哥有远在余杭的婶婶, 而灵儿妹子虽然是孤儿, 毕竟有放不下的苗疆。 太和府一别之后, 我们大多数时间都不在一起, 年少时携手闯荡江湖只是一句不负责任的戏言罢了。”
  “月如,”我感动地说道,“太委屈你了。”
  我知道林月如同李逍遥感情深挚, 并早已立下终身相随共闯江湖的宏愿。 我真的难以想象, 依她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豪爽, 为了父亲, 也为了公主, 终于硬行放弃了她少年的梦想, 转而将爱分给所有人。 不过转念再想, 在这个传统礼仪根深蒂固的汉人世界, 若是如公主, 李逍遥, 林月如三人一般想要保有这一份超出世俗不顾名分的情谊, 原本注定了这条辛苦的人生之路。
  “别这么说,” 林月如笑道,“我讨厌出嫁从夫或者入赘从妇那一套—-两个人好端端相爱, 却偏偏有一个人要离开家人。 再说这些年来真正委屈的倒是李大哥, 两头奔波, 却没多少时候留在余杭陪他婶婶。”
  我释然一笑:“那么这次你们怎么会到长安来的?”
  林月如道:“灵儿妹子这阵子一直在苗疆。 我原本是想带着忆如回姑苏看爹爹, 想到李大哥一年到头少有时间陪他婶婶, 就想一个人快去快回。 不料, 到了家才知道吐蕃出动大军侵犯西疆, 眼看着长安就要不保。 爹爹担心百姓安危, 便拖着病体先期赶去长安, 我也就从后追去了, 忆如和小虎一定要跟着来, 我根本劝不回去。”
  我接道:“后来你们赶到长安的时候, 吐蕃已经四面围城, 你就说让忆如和小虎回余杭找李大侠来助阵, 实际是哄他们回去。”
  林月如点了点头:“这些你都亲眼看到了。 不料吐蕃竟然封锁得那么严, 我们来的时候畅通无阻的褒斜大道也已经布了伏卡, 多谢你搭救了忆如, 不然我真不知如何向她爹娘交待。”
  我笑了笑。 即使我没有赶到, 忆如和小虎若是被拿住, 喀拉泽多半不会加害他们。但是像那天的情形, 忆如转眼间便要毙命在已经发了兽性的扎达巨兽爪下, 倒是生死攸关。
  “可是,”林月如说着, 神色有些黯然,“爹爹本来有病, 一路颠簸着到了长安, 没多久就病倒了……”
  我听她说得悲从中来, 有心岔开话题道:“月如, 那么今后你怎么打算呢?”
  林月如有些茫然地摇头道:“不知道, 原本我是该立刻返回余杭, 再过两个多月灵儿妹子也会从苗疆回来, 我们三人就能好好聚聚。”
  我“嗯”了一声:“再过两个多月就是公主师父的忌辰, 公主多半是不会错过的。”
  想到这里, 我仰望天空, 又想起了那件极重要的事情。
  “可是现在吐蕃大军围困长安, 只怕不日便要攻破。 我自然不能让吐蕃蛮夷杀进城来毁坏爹爹的灵位……”林月如无奈地说道。
  “放心吧,”我胸有成竹地对林月如道,“我既然来了, 就不会坐视不理。 退敌之事可以包在我身上。”
  林月如凝视着我, 脸上露出半信半疑的表情。
  “杨大哥, 娘, 原来你们在这儿啊~”
  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我们身后传来, 我们不约而同地回头。 林月如柔和地笑看着在我们跟前站住的忆如, 轻轻地掠了掠她略显散乱的云鬓。
  “我和小虎哥比赛谁先找到你们,”忆如笑黡如花,“他居然去城门那儿瞎折腾了。”
  我和林月如相视一笑, 林月如道:“瞎胡闹, 现在正打仗, 在城里闹得鸡飞狗跳的像什么话!”
  忆如被林月如数落了一番, 微微撅了撅嘴, 旋即又笑道:“娘, 我说杨大哥能帮我们打赢吐蕃人, 没说错吧。”
  我们又被逗乐了, 我笑道:“算你这句说对了, 吐蕃蛮夷就交给我解决吧。”
  忆如大喜, 冲着我一笑道:“杨大哥, 谢谢你, 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
  我们看着忆如调皮可爱的模样, 尽皆莞尔, 方才同林月如一阵长谈带来的忧郁和苍凉被一扫而空。
  林月如上前替忆如理了理衣衫, 笑道:“晚上风大天寒, 快回去吧。 我和你杨大哥还有重要事情要谈, 一会儿就回来吃晚饭。”
  忆如雀跃地消失在将要降临的夜色中。 我们含笑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
  “忆如真像当年的你,”我笑道,“倒不像公主。”
  林月如道:“忆如从懂事到现在, 一直有父母在身边, 当然性格会和我年轻时比较像。”
  我叹道:“也好, 世族的仇怨不应该把子孙一代一代地折磨下去。”
  林月如奇道:“你说什么?”
  我知道又陷入了自己的心事中, 匆忙一笑道:“没什么……”
  林月如倒也不在意, 突然说道:“杨大哥, 忆如好像很喜欢你。”
  我当然早就发觉了, 此刻被林月如一眼看出, 却也有些汗颜。
  “不会吧,”我遮遮掩掩地支吾道,“说来我也是她长辈, 怎么会?”
  “我不会看错,”林月如道,“女孩儿家的心事我一看就能明白, 忆如同小虎子在一起十来年, 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 也没有今天这种神情。”
  我摇了摇头。
  “不可能的,”我说道,“每个人一生只有一次刻骨铭心的爱情, 你应该感同身受……”
  “我的那一次已经结束了……”
  我说着, 怀着满腔的愁绪走进浓重的夜色, 只留下林月如怔怔地看着我落寞的背影。
  ……
  策马沿着渭水缓缓行走, 前方是没有阻挡的视线。 吹拂着呼啸的长风, 感觉着广野中卷起的阵阵尘土, 我仿佛回到了曾经梦见过千百次的吐蕃荒原。
  是的, 这是长安郊外最能让我勾起那段纯洁回忆的地方, 我于是约在这里同喀拉泽会面。
  我听到背后呼唤我的粗犷声音; 我回头, 看见卷着滚滚沙尘而来的一乘飞骑; 再近些, 我终于能将眼前那张惊喜莫名的面孔同我记忆中的形象合在一起。
  “喀拉泽……”我喜道, 兴奋地纵马迎上前去。
  我和喀拉泽双双跃下马来, 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久久不能松手。
  扎达峡谷的最初邂逅, 纯朴原始的游猎生涯, 生命祭祀的并肩战斗, 穿越天涯海角, 风雨无阻的誓约! 这是天地间能够见证的最纯洁, 最坚实的友谊!
  我最后一次见到喀拉泽是在我永别师门的那一个午后, 在那一条古道之上。 我原本能在苗疆同他重逢, 是我自己放弃了这个机会, 却在阴间的窗口看见他满怀期待的神情在青城山四个月的枯等中被绝望代替。
  “我虽然回去了,”喀拉泽道,“但我一直坚信我们终究还会重逢。 我听他们描述的时候就知道一定是你, 也知道你一定会约我出来相见!”
  说着,喀拉泽突然放声长啸, 仿佛要将十五年的失落尽情发泄。
  我满带笑意地看着。 喀拉泽苍老了, 十五年的风尘虽然没有在我面容上留下痕迹, 却没有放过喀拉泽。 他的鬓角已略带灰白的颜色, 皱纹也不经意间爬上了他的额头, 但他仍然是我记忆中的喀拉泽—-满怀豪情, 血气方刚!
  “杨骏, 这十几年你去哪儿了?”喀拉泽突然问道,“我差人到处打听不到你的踪迹。”
  “我去一个很远的地方了……”我幽幽地说道,“远到凭两条腿永远走不到, 即使插着翅膀也够不着……”
  喀拉泽听我这么说, 不禁愣了。
  “有些秘密, 如果被人知道了, 就会给他的一生套上永远无法卸除的枷锁,”我接着说道,“甚至会令他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 知道这种秘密的人不会忍心让它摧毁旁人原本和谐的生活, 更遑论是他最好的朋友…… 喀拉泽, 你能理解我吗?”
  喀拉泽凝视了我半晌, 幽幽地道:“自从你叛出师门, 我一直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我不勉强你。”突然, 他的目光霎那间亮了很多,“杨骏, 你一定要答应我。 如果你要孤身犯险, 请千万告诉我, 对我立下这个承诺吧……”
  我感动地注视着他, 颤颤地点头。 生平第一次, 我说谎了, 我欺骗的是我命中的生死之交, 我不可能让他跟我去天庭, 也无法拒绝他情义深挚的请求。
  “喀拉泽, 我有一事相求, 可能会令你为难……”我犹豫地说道。
  “是要吐蕃退兵吗?”喀拉泽顺口接上。
  我点了点头, 不敢正视喀拉泽的双眼。 我同喀拉泽此生相交, 一直是他无私地帮助着我, 甚至不惜违抗王命。 我欠他也就越来越多, 令我此时更羞于启齿向他提出这么一个让他进退两难的要求。 我心底感到一阵愧疚, 甚至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自私的人。 我岂会不知因我一言而让吐蕃此番倾尽国力的侵唐大战就此铩羽而归的份量, 和喀拉泽将为此承担的责任。
  “我是总帅, 我有权作主…… 可是赞普……”喀拉泽有些迟疑地说道。
  “不要勉强……” 我低声道, 我自惭对喀拉泽又说了一句违心之言。
  “我知道了……”喀拉泽幽幽地说道,“杨骏…… 你能给我一天时间考虑吗?”
  第二天的这个时候, 我却已经同林月如, 忆如和小虎一道踏在了返回余杭的路上。
  晴明时分, 探马已经飞报吐蕃大军连夜撤围而去了…… 我怀中有一封信, 是喀拉泽托一名唐军俘虏带给我的。
  “杨骏, 当你读这封信的时候, 我已经走上回家之途, 我的部下, 我的士兵们也一样。
  不可否认我曾经在家国同友情上进退两难, 但是当我把一切想通, 才发现答案是如此简单。
  我对中原的汉人原本没有仇恨, 如果有的话, 那却是因为你—-杨骏, 我永远的朋友! 在青城山四个月的枯等留给我的不仅是深深的失望, 还有蠢蠢欲动的仇恨的火苗。 我相信你的失踪, 当时所有人都已认定的死亡, 是因为唐朝, 是因为汉人。 虽然我理性的思维提醒我不能做出这么轻率的联系, 但是我的感情却将它始终保留在本能之中。
  这, 也许是我欣然领命出征的真正原因。 我此刻才发现, 促使我来到这里的不是赞普的命令, 而是你的召唤, 信守友情的召唤。 我此刻才发现, 我这一趟带兵出征, 不是为了攻城掠地, 却是为了同你冥冥之中注定的相会—-只此一会, 我已完成了我的使命, 我已可欣然返回家园。
  杨骏, 你不必对我说抱歉。 我原本便无意侵犯中原, 曾经在汉人高压下苦苦挣扎的我更理解战争给无辜百姓带来的伤害, 我不愿意让同样的悲剧降临在另一个民族身上。 士兵们也无意侵犯中原, 他们拥有他们沿袭了几千年的平静游牧生活, 这种平静和纯朴的生活不应该也不愿意被打扰。
  杨骏, 这是你远在高原的朋友临别的问候。 请相信这份友情, 只要有它在, 即使远隔千山万水, 终有一天, 我们还会重逢。”
  我将这喀拉泽写给我的第一封信整整齐齐地折好, 熨帖在怀中, 也将这份永志不忘的友情深深地藏在心底。
  我终于来到了余杭,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这个风景秀美的东海渔村。
  一样的花开季节, 一样无心赏鉴的江南春色。
  沿着大运河在江都登岸之后, 林月如推说要先回姑苏安置林天南的牌位, 托我带忆如和小虎先行返回余杭。 她说在姑苏办完了事就会赶来余杭, 我却怀疑自己是否等得到她回来。
  我在一个清晨敲开了逍遥客栈尚未敞开的大门。 开门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伙计, 却不是李逍遥。 他见到忆如和王小虎平安回来, 大声叫着老板娘, 一个猛子便扎进了尚未点灯而略显昏暗的客栈之中。
  老板娘三步并作两步地从楼上下来。 我知道她就是李逍遥的婶婶—-他唯一的亲人, 我在十五年前也曾经同她有过一面之缘。 老板娘多半已经将我的面容埋没在整日价川流不息的人流中, 见到忆如的她眉开眼笑, 满面的皱纹也为之舒展。
  “忆如, 总算把你盼回来了。 让我看看…… 嗯, 半年不见人又长高了, 也变漂亮了。 小虎子, 多亏你一路上照顾我们家忆如…… 咦, 你月如阿娘呢? 她没跟你们一起回来吗? 这位相公是……”
  欢天喜地地唠叨了一通, 老板娘终于将目光落在我身上。 一定是发觉我似曾相识, 疑惑地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外婆,”忆如道,“这位杨大哥是我在长安认识的, 本领可大了~ 月如阿娘有事要先去一趟苏州, 就让我们跟着杨大哥先回来了。”
  “噢~”老板娘尴尬地笑道,“多谢杨相公送我外孙女回来。 她爹娘都不在余杭, 真不巧了…… 如果不嫌这儿简陋, 要不先住几天, 等我家逍遥回来了当面向您叩谢。”
  我一惊道:“李大侠不是这阵子一直在余杭的吗?”
  老板娘道:“两个多月前, 有几个京城来的客人说吐蕃蛮人打进中原围住了长安城。 逍遥听到后就大叫不好, 然后扔下老婆子一个人离开余杭了。 也不知去了哪儿, 现在还不见踪影。”
  我一听就明白, 定是林月如说好去姑苏快去快回, 却耽了两三个月不见音讯。 李逍遥听到军情紧急, 便料想林月如会去长安, 关心她的安危, 也就匆忙追去, 此刻却不晓得他是在苏州还是在长安。
  此刻, 但听得三记轻轻的敲门声, 然后木门“咿呀”一声被打开。
  “娘~ 我回来了。” 我听到一个不能再熟的声音。
  我听到老板娘惊喜异常地叫道:“灵儿, 是你回来了吗?”
  我心头突的一跳, 回头看去, 忆如却早已欢快地叫着“娘”, 雀跃地迎上前去。
  我怔怔地凝望着公主满面笑容地挽住忆如, 右手熟练地替她梳理着鬓边。 眼前有浮动着多少难忘的往事, 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这几个月, 有没有听你月如阿娘的话?”公主说着, 对老板娘释然笑道,“娘, 请您放心, 长安已经解围好久了, 逍遥哥哥不会有事的。”
  忆如突然颇感自豪地指着我说道:“娘, 外婆, 是杨大哥把吐蕃人吓跑的。 那天我们在长安城外相遇, 杨大哥只拔出剑在地上划了一下—-你猜怎么啦?地上就裂开了一条几千丈深的山谷。 没过几天吐蕃人就屁滚尿流地逃走了……”
  忆如眉飞色舞地说着, 浑不觉公主的视线已经在我的脸上停滞了。
  老板娘发觉气氛有异, 对我笑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杨相公, 她就是我家逍遥的媳妇儿, 忆如的亲娘。 前一阵子一直在南诏国, 你信不信, 她还是南诏国的公主呢…… 灵儿, 你也回来太好了…… 真是太辛苦你了, 又要顾着云南那边, 又要挂念着这里……”
  老板娘絮絮叨叨的话只在我们耳边不经意地擦过。 公主凝视了我半天, 不无惊讶地轻声问道:“你……是杨骏……吗?”
  我点了点头。 我看见公主脸上流露出如释重负的轻松和故人重逢的惊喜。
  “灵儿,” 老板娘颇疑惑地问道,“怎么你们认识?”
  公主含笑点了点头:“娘~ 我们是朋友, 好久没见面了……”
  我们是朋友…… 我们真的是朋友…… 我听着, 好像遂了一桩极重要的心愿一般, 感到莫名的感动。
  桃花流水, 绿草如茵, 公主同我一齐散步在我们都不陌生的仙灵岛, 水月宫中。
  再过数天就是灵月宫主的忌辰, 公主每年这个时候都必然会回水月宫拜祭。 我来到此地, 却也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公主……”我感慨道,“你原来一直没有放下南诏…… 你决然离去的那天, 我还当你再不会回苗疆了。”
  公主笑着摇摇头:“我们女娲族的根在苗疆, 也一直是苗民企盼着我们, 爱护着我们。 我哪里能够一走了之呢?”
  “就像巫后娘娘……” 我触景生情, 不由得想起已不在人世的公主的娘亲。
  公主脸色略微现出一丝哀愁。
  “巫后娘娘为苗疆奉献了一生……”我动情地说道,“整个苗疆都覆荫在她的恩泽下。 而今, 苗疆也应该一样感谢您……”
  公主只淡淡地笑了笑, 却没有回答。
  “连阁罗凤也该感谢您……”我肃然道,“直至今日, 我才想通那天你决然传位离去的真正原因。”
  公主脸色微变, 抬眼看着我。
  “公主, 您虽然知道拜月教牢固地秉承着沿袭自父亲的侵犯中原的激进信念, 却一直没有放弃改变我们的努力。”我平静地说道,“即使是我们在西川建业, 您已经鞭长莫及的时候。”
  公主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您放弃王位, 让拜月教入主南诏, 并不是您对南诏, 对拜月教已经心灰意冷。” 我继续说着,“却恰恰相反, 您对您一直坚信的人性的美好, 渴求和平的本能尚余一念不死。 您实际是要让我们站在您的位置, 真正感受苗民需要什么, 南诏需要什么……”
  到今天真正明白公主的苦心, 我化了整整十五年。 十五年中, 我虽然未能如公主所愿那般高高站在南诏的王座上, 却以另一种超然的方式看清了一切。
  “杨……大哥,”公主感动地道,“谢谢你终于能够了解我, 虽然我从来没有这么奢求……”
  “从蜀山初次同凤王和你见面, 以及战后的半年多时光中, 我早已坚信你们对南诏的拳拳报国之心。 我将你们赶出苗疆, 是一直令我深深自责的一个错误。 我竟疏忽了你们远离苗疆背井离乡地渡过了童年, 没有给你们真正接近苗疆, 真正了解他们的时间和机会。 不留后路地把你们赶出南诏, 并使得你们越走越远, 细细想来错全都在我。”
  我感谢命运能赋予自己同公主吐露彼此心声的今天, 让各自都能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言语一吐为快。 当年我和公主有太多的分歧, 甚至已经到了水火不能相容的地步。 但是, 时光终究证明我们所思虑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民族, 这个国家, 原本是合二为一的。
  “离开南诏, 将王位托付给拜月教, 是我一生最重要的一次决定,”公主有些欣然地说道,“在那时也是一次赌博。 我猜不到结果会是什么; 我不知道如果南诏真的被拜月教变成一个被仇恨浸透的国度, 我应该怎么面对; 我更不敢想象如果中原因我的决定而被南诏卷起的战火荼毒, 我又如何自处。 我犹豫了一年多, 让我最终下定决心的是信心—-我相信你们, 相信族人,也相信人性。 我很高兴十五年后我终于看到我的决定是正确的, 我也衷心地感谢凤王。”
  “公主, 您说得对。”我感慨万千地道,“当年, 我和阁罗凤年少气盛, 一心想凭借一身本领为南诏赢得一切—-土地, 财富, 权势, 却唯独不曾亲身体察南诏究竟需要什么。”
  “南诏不需要出于任何理由的战争, 却是风调雨顺, 国泰民安。 南诏需要属于自己的几千年的生活方式。 在那十年漫长的大旱中, 苗民们最珍视的不是别的, 正是女娲神庙那一泓清泉! 后来我们都终于明白, 青城山的雄心扩张, 不但不能为南诏赢得什么, 反而剥夺了苗民们已经拥有的瑰宝。 阁罗凤才华盖世,哪里会看不清这个关节, 哪里会不理解公主的苦心? 他绝对不会令您失望的。”
  我说完这些, 突然若有所思地仰天长叹了一声。
  公主笑道:“你怎么了? 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笑叹道:“这个世界变化太快, 故人们一个个都让我几乎不认得了。 先是林天南, 又是阁罗凤。”
  公主“嗯”了一声, 问道:“你可是在长安见到了林伯父? 他还好吗?”
  我摇摇头:“林盟主已经过世了, 他走的时候我就在他身旁。”
  公主点了点头, 眼神中掠过一丝哀愁:“我离开苗疆不久便听到长安被吐蕃围攻的消息, 想到逍遥哥哥和月如姐姐可能也会在长安, 往北赶了几天路。 后来得知吐蕃撤围而去, 就折回余杭, 终于没有进城。 没想到林伯父他……”
  公主神色黯淡了一阵子, 看着我, 好像下了颇大决心般地说道:“杨大哥, 凤王……也去世了。”
  我如遭晴天霹雳一般, 阁罗凤……怎么会?! 那剑眉凤目的英武面容, 谈笑定江山的雄才伟略, 事无巨细亲力亲为的旺盛精力, 难道就这么消失了?! 我如闻炸雷般地听公主继续说道:““就在我这次回来前…… 凤王为了南诏国一生操劳, 积劳成疾…… 他去世的时候, 阿奴妹妹和我都在他身旁。 凤王弥留之际迷迷糊糊地唤着你的名字……”
  我一阵心痛, 泪水忍不住淌了下来。 阁罗凤心比天高, 他与我不同, 从离开苗疆从师学艺的那一刻起便早已立志将此生交付给南诏国和黑苗族。 如果说当年我是为了逃避南诏密布的战云去往冈仁波齐, 阁罗凤却是心甘情愿地为了自己的抱负放弃了童年的幸福和一生的光阴。
  他后来认定我是值得他报效, 实现自己宏伟志愿之人, 并将他的学识和生命都托付于我。 十五年中, 我始终深深愧疚于离他而去, 我确然完完全全地辜负了他, 虽然我当时也身不由己。
  更令我痛心的是, 我同他从此相见无日, 便想说一句道歉或者慰问的话业已不可能。 我能同公主相对吐露心声, 能在病榻前见林天南最后一面, 但这所有对于我和阁罗凤都已再无可能。 命运, 你是何其残忍啊!
  “杨大哥, 别太难过了……”公主看见我怆然欲绝的神色, 心下略有不忍, 笑着岔开话题道,“十五年前你突然失踪, 音讯全无, 我们这些年一直都在打听你的下落。 你究竟去哪儿了?”
  我心下一凛, 一整颜色道:“说来话长……”
  凝望着公主越来越讶异的神情, 我将十五年前发生的一切坦诚相告。 从涿鹿到天庭, 从天尊到冥王, 连同能量之门和物质之门的来历, 女娲造人直至沦落凡间的始末, 元始天尊和应龙的惊天阴谋…… 无一遗漏, 无一不详。 这是我原本应该永远对自己私藏的秘密, 因为得知了它意味着被一生无法摆脱的枷锁, 意味着失去自己的生活甚至生命。 但是我唯独不能隐瞒的便是公主—-这是属于我世代的秘密, 也是属于公主世代的秘密, 我们世代的命运都是在一起的。 这也是一条同属于我们世代的枷锁—-虽然我已下定决心将它一力承担。
  公主听我说完, 整个人都呆住了, 半天才喃喃地问出一句:“杨大哥…… 这……都是真的吗?”
  我肯定地点头:“有人能够证实我所说的全部。”
  公主又是一怔, 我深吸一口气, 朝着满眼碧绿的莲池平静异常地道:“到了这个地步, 您还不愿以真面目示人吗? 灵月宫主, 请现身吧!”
  我话音刚落, 陡见得公主神色大变, 我静静地看着一团水雾从莲池中缓缓地升腾, 终于在空中凝结成一个中年女子的曼妙形状。
  她头戴轻纱, 身着一袭碧绿的轻罗道袍, 神色安详, 飘飘然有神仙之态。 公主失声叫道:“师父, 你不是已经……”
  我的声音淡淡地响起:“灵月宫主, 其实我早该猜到您就是水系转换门的掌有者。 您的生命早已结束于数千年前, 此刻您的形体和精神均有水系力场维系, 断是不会死去的。 只不过您近二十年来一直隐伏在这莲池中, 从来不肯现身同公主相见, 即使她每年都会到您坟前暗自伤怀。”
  公主听得我一番话, 难以置信地问道:“师父…… 真是您吗…… 杨大哥说的…… 都是真的吗?”
  灵月宫主黯然点了点头。
  “杨公子,”灵月宫主轻叹道,“十五年前在水月宫见到您, 我就预感您终将破解一切, 我的身份和行踪也终究瞒不过您……”
  我点头道:“十五年前我的确来过, 并且那时已经确定水月宫有强大的天庭势力。 如果不是那时有急事匆匆离去, 可能我当时便会想到您尚在人世。 在冥王前辈告知关于元素之门和能量之门的典故之后, 我更加确信那天我亲眼目睹的水月惊涛正是源于您的水系转换门! 灵月宫主, 您始终摇摆在天庭和人性之间进退两难, 并将全部隐秘都瞒住了公主。 今日, 您能否开诚布公地说出一切呢?”
  灵月宫主凝视着我和公主, 缓缓地点了点头。
  “我最初只是天尊—-轩辕黄帝的一个寻常婢女, 之所以成为水系转换门的主人, 完全是机缘巧合的。 天尊根本不看重这道已经毁坏而无法控制的水系转换门, 当时由于知晓我性格懦弱素无野心, 便将水系转换门交于我保管, 一直延续至今。”
  “我之所以会成为灵儿的师父, 也源自天尊之旨。 在南诏建国之后, 天尊的权威在西南遭受前所未有的挑战, 因此他授意应龙和我主动接近蚩尤和女娲的后裔, 当时的拜月教杨教主和巫后娘娘。 他的目的是让蚩尤和女娲的世族放弃他们世代绝学, 改而修行能被天庭完全掌控的自然法术, 将来以被天庭用作削弱甚至毁灭苗疆的工具。 天尊后来如愿了, 巫后娘娘将灵儿送到我水月宫, 杨公子, 您父亲也将您送到了冈仁波齐。”
  我和公主听得神色凝重一言不发。
  “巫后娘娘在一场天庭一手策划的同拜月教主的生死冲突中牺牲了生命, 那年灵儿只有六岁, 还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我将她娘已不在人世的消息瞒着她, 却无时无刻不为她母女陷入天尊摆布的命运感到心酸。 我不忍心眼看着灵儿将来面对天庭无力抵抗, 因此没有遵从天尊的话做。 我十年来一直教诲灵儿用自身的女娲圣力催动各种法术, 因此不必受制于能量天池。”
  霍维当年提出的关于公主法术不受封魔球抑制的神秘特性之谜终于揭晓。 我早有预感, 此刻从灵月宫主口中亲耳得到了证实, 公主却是第一次明白整个来龙去脉, 我从她的双眼中瞧得出她内心的震撼。
  “直到后来天庭发现了我执行命令的不决, 屡次对我严正警告。 我终于在进退两难中选择远离这个尘世的纷争, 躲避在莲花池中保护灵儿。 拜月教后来有数次遣人上仙灵岛欲加害公主, 都被我发动水系力场驱走。”
  公主听着, 想到昔日的一幕幕, 泪水已经扑簌簌地落下。 我问道:“那么后来公主怎么还是沦落尘世, 历尽磨难?”
  灵月宫主叹道:“也许这是冥冥中早有注定。 李逍遥这年轻人第一次上岛之时, 我虽然知道他受了拜月教的蒙蔽, 但却领悟他终将带走灵儿, 因为他十年前曾经为了灵儿回来…… 我左右为难之际在莲花池的水系力场中设了六处破绽, 以此将灵儿托付给命运……”
  “那六座阿修罗像?”我颇有把握地问道。
  灵月宫主点了点头:“后来李逍遥破除了我的符咒, 带走了灵儿, 直至今日已有十八年, 其间发生的种种您们都亲身经历过了。”
  “谢谢你…… 师父!”公主有些哽咽地道,“谢谢您一直保护着我……”
  灵月宫主却叹道:“其实, 灵儿~ 师父一直对不起你。 师父一生优柔寡断, 一直不敢把所有真相告诉你,害得你受了太多苦……”
  公主声泪俱下, 唤着师父忘情地扑到灵月宫主的怀中。 我看着她们师徒二人二十年后喜相逢, 彼此各有前言万语不知如何开口, 尽化在无声的拥抱中。
  我凛然道:“灵月宫主, 其实您也无需自责。 没有您十年的悉心照料和苦心教诲, 就没有现在的公主。 您将公主托付给李大侠, 更是给了世代坎坷的公主一生的幸福。”
  我说着, 不仅想起晓竺—-我已失去的至爱。 属于公主的幸福, 此生再不会属于我。
  “并且, 这也绝不是公主和我一代人的悲剧。”我继续肃然说道,“只要天庭的强权仍然存在于这个世界, 悲剧就会反反复复地发生。 就像在我们祖先身上重复了五千多年的那样……”
  “杨公子…… 您是要……”灵月宫主仿佛听出我语中含义, 动容道。
  “仙家自解仙家怨, 何堪腥风降人寰。 拼将此生青冥祭, 换留正气天地间。”我盯着一脸惊异的公主和灵月宫主, 一字一句着重地说出,“就让这一切在我们这一代结束。”
  灵月宫主神色异常复杂, 我继续说道,“灵月宫主, 您可看见过公主的女儿忆如? 如同当年的公主一般天真烂漫, 满怀对这个尘世的美好憧憬。 您既然痛悔当年因为您的优柔寡断, 既知天庭为祸人间, 却又不敢同天庭决裂, 令得公主一生坎坷历尽折磨, 难道忍心再因为同样的错误而让悲剧在忆如身上重演吗?!”
  灵月宫主仿佛全身遭了电击一般震了一下, 我此言显然切中了她心底的痛处。
  “杨公子…… 我明白了……”灵月宫主喃喃地说道,“但是您有把握胜得过天尊吗?”
  我肯定地点头。
  “为了破除能量幻境, 对抗能量之门, 我必须掌握全部四道元素转换门。 我坚信事在人为—-一旦水到渠成, 此战必定成功!”
  灵月宫主久久地凝视着我, 仿佛经历过内心痛苦的挣扎, 终于庄重地点头。
  “我相信你!”灵月宫主说道,“我的直觉告诉我你能成功, 我一直相信我的直觉, 就像十八年前那样……”
  “把左手伸给我。”灵月宫主毅然道。
  我心中涌起一阵感动, 我知道这么做对她意味着什么。
  公主疑惑不安地看着灵月宫主同我对立着, 左掌掌心相对, 紧紧合在一起。 碧绿色的水系力场的光芒从掌心边缘的缝隙隐隐地流散而出。 当公主发现情势有异的时候, 灵月宫主的身形已然消失, 化为一团水雾在空气中渐渐散去。
  公主急切地大声呼唤着师父, 两眼泪光盈盈。
  我心知灵月宫主的归宿—-同冥王一样。 已经目睹了太多悲情时刻的我已不会为此落一滴眼泪, 只默默地将这份哀思埋到记忆深处。
  “对不起……”我望着神情绝望怔立的公主, 只想得出这句话来安慰她。 这种大喜大悲的痛苦我感同身受, 方才同生离死别二十年的师父重逢, 却片刻又要永诀, 恰如一把锯子将心拉扯得鲜血淋漓。
  “我没有选择……”我低声说道。
  公主深深地呼吸, 像是要硬行压下全部的哀恸:“杨大哥, 你当真要再上昆仑吗?”
  我斩钉截铁地用力点头。
  “我和你一起去!” 公主咬着嘴唇决然道,“这既然是你我家族共有的世仇, 就断没有我置身事外的道理。”
  我万分凝重地说道:“公主, 您不但不能同去,而且在我离开之后, 要立刻焚毁水月宫, 和李大侠, 林姑娘带着忆如一起远走高飞, 避得越远越好。 天庭很快就会察觉, 一定会对你们不利。 我不想因为你们的缘故而减少一成胜算!”
  我这番话说得很重, 但是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在言辞上精雕细琢根本没有意义了。
  “还有,”我郑重地道,“好好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抓住属于你的幸福, 在它还没有离你而去的时候!”
  我此言说出, 公主神色一动, 眼神中流露出无尽的感激。
  “杨大哥, 那……你呢?”
  “我已经将属于我的幸福挥霍完了!”我凄然道,“这个尘世对于我已再无留恋…… 正因为这样, 我才会格外珍惜, 格外看重…… 公主, 我羡慕您, 您有李大侠, 有林姑娘, 有忆如…… 有爱情, 有友情, 有亲情。 而我, 却举目无亲, 孑然一身!”
  “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不幸的人已经够了, 这段历史有一个不幸的家族也已经够了。 公主! 您从来不是为了仇恨来到这个世界—-就让我来终结这两个家族的世仇吧!”
  “杨……”我们突然听见背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唤着我, 我们一齐转身, 看见忆如手挽着一根柳条儿, 脉脉含愁, 却不知何时跑上的仙灵岛。
  “忆如……”我喃喃地道,“刚才你都听见了……”
  “杨……叔叔, 谢谢您……”忆如幽幽地道。 她脸上的愁容忽然一扫而空, 我看见她绽放着阳光明媚的笑容, 双手一齐将柳枝递给我。
  “杨叔叔, 我和娘亲还有爹爹都会等您回来。 您一定不会输的~”
  我接过柳枝, 含笑冲着她点头, 心头仿佛涌上一阵久已失落的年少轻狂的豪情。
  公主双眸一阵黯淡, 她知道终究劝不动我了。
  “杨大哥……”公主低声道,“还有我能帮的上忙的吗?”
  我“嗯”了一声, 展开左掌, 掌心翻动着如年轮一般的碧绿色光芒。
  “这是一道已被毁坏的水系转换门,” 我道,“当年轩辕黄帝丧心病狂地发动它, 造成了三年零九个月豪雨成灾。 所幸女娲娘娘悲天悯人, 不惜流落人间, 四处集齐了水系转换门毁坏的碎片, 终于重又寻回对水系转换门的控制……”
  “公主, 您能将圣灵珠交给我吗?”
  公主面露恍然之色, 她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一物, 递到我面前。
  公主掌中赫然便是碧绿晶莹的圣灵珠, 通体泛着柔和的水系力场光芒。
  “这样, 就差空气转换门了……”
  我默默地告诉自己,仿佛又看见了应龙那令人一见难忘的冷酷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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