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剑奇侠传四【第七章 弦歌问情】
天河三人一路走来,菱纱不住抱怨天河嗜猪成性,竟把那么可爱的仙兽吓走。天河却是懵懵懂懂,始终搞不明白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梦璃则在一旁劝解两人,就这样一路下来,总算让菱纱的怨气发泄光了。
三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陈州城。只见城中热闹非凡,城门口便是一家西域来的马戏团在表演,一人执鞭,一象随着鞭子抽打的节拍,翩翩起舞,做出各种滑稽的动作,直引得一旁观看的人们连连喝彩。
天河和菱纱看得入神,两人从没见过如此精彩的表演,不觉忘了身在何处。梦璃却是轻叹一声,道:“唉,这些大象本来好好地生活在自然中,如今却被人驭使,作为谋利的工具,真不知它们心里是何感想。”天河奇道:“象又不是人,哪会有什么想法?”梦璃摇头道:“万物皆有灵性,向往自由乃是它们的天性。我想,即便它们在这里生活得衣食无忧,恐怕内心深处,也仍然盼望那种自由自在的生活……”
天河听得似懂非懂,菱纱却是脸上一红,小声道:“好梦璃,我知道啦,下次再看到勇气,我也不会硬要它当宠物了。”梦璃微笑着向她道:“谢谢你,菱纱。”
菱纱道:“快中午了,我们去客栈找点东西吃吧!”天河和梦璃点点头,菱纱走在三人最前面,她以前来过好几次陈州,边走边介绍道:“说起来,这陈州才算得上是淮河岸边真正的宝地,传说天神伏羲在这儿设下了先天八卦之阵,再厉害的妖魔也不能作乱。而且历朝历代的皇亲国戚都特别偏爱这里,最最有名的要数那个才高很多斗的曹、曹……曹子佳?不对、不对,梦璃你在书上读过吧,那人叫什么来着?——咦?梦璃?”突然觉得气氛不对,转头一看,天河和梦璃早已不知去向了。
菱纱心想梦璃是大家闺秀,不会到处乱走,天河却是野人一个,什么世面都没见过,肯定又是见到什么没看过的东西,拉着梦璃去看,结果两人都走丢了。想到这里,刚消下去的火一下子又冒了上来,大怒道:“云~天~河!竟然又给我乱跑,还把梦璃一起拐走!”暗自发誓等找到这野人,定要叫他好看。
菱纱正怒气冲冲之际,忽听见身旁一条黄狗“汪汪汪”地叫了起来,叫得甚是害怕,菱纱正在气头上,不由怒道:“谁家的死狗?乱叫什么叫!”旁边一个书生连忙道歉道:“姑娘息怒、姑娘息怒!我家的小黄胆子特别小,别人一吼它就害怕……”菱纱没等他说完,一股火全撒在那书生身上:“养狗也不会养条好的,胆子这么小,还做什么狗?!”
那书生气道:“岂、岂有此理,脾气这么坏,还当什么女人……”他性子软弱,平日没少受别人欺负,但他自负自己好歹还是个读书人,从没把那些跑江湖的人放在眼里,想不到今日却被一个江湖女子当面奚落,不由得又羞又怒,竟破天荒地大起胆子回顶了一句。菱纱听了这话,心头火起,勃然大怒道:“你说什么?有胆子再说一遍!”
那书生见菱纱一身劲装,腰中别着短剑,一脸怒容,不觉又害怕了起来,连连道:“没说什么、没说什么,不敢、不敢,小生先走一步!”说完一溜烟地跑了,那条黄狗也跟在他身后,撒腿而去。
韩菱纱余怒未消,幸好她对陈州城颇为熟悉,在城里热闹的地方略微转了转,不见两人,仔细一想,这陈州城风景最好的地方便是城边湖旁的弦歌台,他两人若不是去看热闹,便一定是去弦歌台观赏风景去了。想到这里,直奔弦歌台而去。
走到城东头,只见城门外便是一片清澈的湖泊,几座短桥从岸边架起,短桥尽头的台子上是一座巨大的凉亭,凉亭旁边就是码头,乘船离去或归来的人们往往便在这座亭子里与亲人告别或相见。那亭子木质的柱子上现出一道道紫黑色的裂纹,显然已经久历风霜,不知见证了多少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台旁湖中的荷花却开得正旺,绿叶将湖面点缀得一派生机,绽放的花瓣散发出阵阵清香,随风飘来,令人不觉心旷神怡。这二景一新一旧、一荣一衰,让人一观之下,不由感叹时光如水、天道无情。也许不仅仅是因为景色的美丽,更是因为带给人们的这份感慨,这弦歌台才成为了古往今来文人墨客、游子行人们心中最难忘的风景。
不过菱纱却没有心思欣赏这些景色,她蹬蹬蹬地跑上弦歌台,果然第一眼就看见一个一头乱发、背着长剑的人站在那里,正是云天河。
菱纱见到天河,又是生气,又是松了口气,怒道:“好哇!你这野人四处乱跑,总算给我找到了!”天河回头看见菱纱,喜道:“菱纱,你快来……”
菱纱见他看见自己,居然一点歉意都没有,气得打断了他的话:“来什么来!你又到处乱跑!嫌以前闯的祸不够多是不是!”天河笑道:“呵呵,我、我也不知道,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来了……”一旁的梦璃走上前来,向菱纱道歉道:“菱纱,都是我不好,我见云公子看这里的风景看得入迷了,越走越远,本想把他喊回来,结果却也……”
菱纱见却是梦璃上来道歉,心里有些不好意思,忙道:“好梦璃,你别事事都替这傻瓜担待,哼,别把这野人惯坏了。其实你们四处逛逛也没什么啦,可千万别不打招呼就消失,害得我好一阵担心……”见两人没事,道:“我们去客栈吧!我肚子都饿坏了。”
天河却道:“嗯,那个,菱纱,我想买样好东西,可身上没钱,你有吗?能不能给我一点?”菱纱见他又是开口要钱,气道:“居然还有脸要钱,一点不知反省,上次在铁泽居……”忽然想起来上次天河的剑是白送的,并没花钱,急忙改口:“唉,算了,说吧,这次你到底想买什么?”
天河指着一边,说道:“就是那个……”菱纱抬眼一看,只见凉亭中央站着一个青年女子,女子面前的石桌上放着一把七弦琴,琴质古朴,看起来十分贵重,不由疑道:“你想买琴?要送给梦璃?”心想若是这野人要送琴给梦璃,自己倒也不反对,这琴虽然贵重,也只好买了,也算是还梦璃的一个人情。可是想到天河居然主动给梦璃送琴,不知怎的,心里闪过一丝难受。
不料天河连连摇头,指着那女子道:“不是、不是,就是买她!”
菱纱一开始听得莫名其妙,望向那青年女子,只见她站在琴前,似是一般的卖艺之人。身上穿着一袭淡蓝色长裙,年纪虽比自己大了些,长得也并非十分美丽,脸上透着淡淡的哀愁,却有一种难言的忧郁之美,见自己望来,微微施了一礼。菱纱越看越奇怪,见天河急切地望着自己,疑道:“你、你说……买她?!”天河点点头。
菱纱吃了一惊,继而大为恼火:“什么?你要买的竟然是……太胡闹了!你这色心不死的野人!不行!我绝不同意!”天河急道:“可是……”菱纱怒道:“少废话!不行就是不行!没看出来,你……”心里恼怒之极,要不是看梦璃在旁边,真想冲上去给这不知好歹的野人两拳。
却听那女子缓缓地道:“这位姑娘莫要误会,我只是答应为云少侠唱上一曲,还未来得及告诉他不纳金银,只想求他帮我一个忙……”天河也急道:“是啊,我只想买她唱首歌,菱纱你干嘛……”
菱纱这才明白过来,心里的恼怒一下子平息下来:“这野人,说话也不说清楚,原来是错怪他了……”嘴上却不服软:“哼,谁让你胡说八道……”梦璃在一边说道:“菱纱,我刚才听这位姑娘抚琴,曲意凄婉哀伤,好像有莫大的痛苦。我们要是力所能及,就帮帮她吧。好吗?”语气十分诚恳,菱纱虽有些担心给那女子帮忙会耽误了找怀朔等人,但见梦璃如此热心,却也不好拒绝,道:“那好吧,梦璃,就听你的。”
那女子对梦璃深施一礼,道:“这位姑娘,谢谢你。两位姑娘,还有云少侠,若是愿意耽搁片刻,我自会把前因后果都告诉你们……”菱纱道:“嗯,我们自然愿意,不过,这位姑娘,不知道如何称呼?”
那女子叹道:“三位叫我‘琴姬’便好,已为人妇,又哪敢再以姑娘自居。”天河奇道:“琴、姬?”小声问菱纱:“菱纱,有姓‘琴’的吗?我怎么没听过?”菱纱不理他,心想这女子以“琴”为假姓,想必是个极爱琴之人,又想她隐姓埋名,必是有着极大为难之事,说不定还是受人迫害至此。想到这里,不由得侠义之心大起,心想就算梦璃不说,自己也应该帮这个忙,对琴姬的态度不知不觉中变得热情了起来。
琴姬凄然一笑,幽幽道:“刚才这位柳姑娘说我曲意哀伤,心中痛苦,倒是言重了。只不过,人生在世,难免有许多妄念,我有个心愿未了,怕是到死都看不破……”梦璃见她语气凄婉,柔声道:“琴姬姐姐,你别太难过了,慢慢说,我们能做到的话,一定帮你实现这个心愿!”
琴姬叹道:“说起这个心愿,可得从头说起了。我自幼喜爱音律,却更是仰慕世间的高人侠士,及笄之后便出门闯荡,仗着一身武艺惩奸除恶,倒也十分痛快……”菱纱听得由衷赞道:“想不到,你竟然是个锄强扶弱的女侠!真了不起!”赞叹之余又是一奇,心想这女子既然是女侠,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又会有什么为难之事,不由多了三分疑惑。
琴姬摇了摇头,凄楚之色溢于言表:“什么女侠,也不过是年少时的胡闹罢了……”继续说道:“后来,我因音律结识了陈州秦家的独子,他虽不懂武功,也很文弱,却是我见过最好的人,没过多久他就将我迎娶入门。本以为,这辈子都会这样幸福地过下去,想不到……”长叹一声,脸上神色极是凄凉。
梦璃疑道:“莫非……他有负于你?”琴姬摇摇头,脸上现出极痛苦的表情,道:“不,他对我很好,我们在一起钻研曲谱,他还教我读书写字,那真是、真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日子……可惜,不管我怎么做,也做不来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让公公婆婆开心。他那样孝顺的一个人,当初为了娶我,却不惜违逆家里的意思。只是,这种事又怎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犯……渐渐地,就算有相公陪伴,日子也变得越来越难熬。我便有了重出江湖的念头,直到有一天,我又不小心惹得婆婆不高兴,连相公也责怪了我几句,我一怒之下,竟然留书出走……其实,我倒宁愿是他负我,也就不会有今日的伤心……”
菱纱见她十分悲伤,安慰道:“你做的也没什么错啊,与其在家里受气,当女侠说不定还自在很多呢。”琴姬叹道:“岂止是女侠?每个学剑的人都梦想成为上天入地的剑仙,我也是一样,离家以后就遍访名山大川,求仙问道……可能人心就是这么不知足,当我剑术大进之时,反而常常想念相公,他的身子本来就不是特别好,我很担心……我为自己找了很多理由,终于说服自己回到陈州来看看他……”
梦璃问道:“那后来呢?你见到他了吗?”琴姬嗓音一滞,几乎落下泪来:“我回到陈州时才知道,他、他竟然已经过世好几个月了。听说相公在我离开后,身子更是糟糕,婆婆为他定下一门亲事冲喜,但新妇过门没多久,他还是去了……我曾经想像过千百遍和他重逢的情形,我宁可他骂我、不原谅我,也不要这个样子。成亲的时候,我们互相许诺要共度此生,想不到,他离开的时候,我竟然不在他的身旁……我辜负了他,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眼中闪着泪光,天河三人听了这番故事,也是不胜伤感。
梦璃凄然道:“那,我们要怎么做才能帮你?”琴姬闭了闭眼睛,忍住泪,叹道:“如今后悔也没用了,我根本不知道秦家把相公葬在哪里,我只想去千佛塔,在他的牌位前上柱香,请他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
天河奇道:“只是上炷香?那有什么难的?我天天都会点给爹啊。”琴姬叹道:“云少侠有所不知,这湖心的千佛塔中供有佛门圣物,塔顶有圣光投下,所以不单是本城,许多有钱人都千里迢迢把亲眷的牌位送来此地,想要他们的魂灵受佛祖保佑。秦家当然也是一样,他们还曾经捐钱修塔,和方丈也颇有交情,或许是秦家知会过什么,那些僧人根本不让我进塔,我也想过在夜里进去,可是为了守护圣物,那儿夜里更是有武僧把守……我看得出诸位身手不凡,只想请你们帮我,让我进入塔内祭拜亡夫,了结这个心愿。”
菱纱怪道:“可是,以你的剑术竟然打不过那些和尚?”琴姬摇摇头,道:“当初听到相公过世时,我伤心欲绝,想到他和婆婆生前都不喜欢我舞刀弄剑,那次离家出走也与此不无关系,便立下重誓再也不使用武艺。谁能想到,后来又有这许多波折……从那以后,我一直在这弦歌台上弹琴卖艺,既是谋生,更是想从那些往来的人中,找到心地善良又身怀武艺的人来帮帮我……”
菱纱一跺脚,气道:“那秦家的人也太过份了,人都入土了,祭拜一下又不会怎样,干嘛做得这么刻薄!这个忙我是帮定了!琴姬姐姐,我们今晚就去吧!”天河和梦璃也同意。琴姬躬身向三人谢道:“有劳各位了,你们的大恩大德,我一生一世都铭记在心……”话音因感动都有些哽咽了。柳梦璃连忙扶起她,笑道:“你太客气了,我们还想听你弹琴唱歌呢,所以也不算白帮你。既然这样,我们今晚戌时在千佛塔下见面吧。”琴姬十分感激,又深深施了一礼,抱起琴离开了弦歌台。
菱纱叹道:“哎,老天爷也太会捉弄人了吧?本来明明是一段好姻缘,偏偏变成这种结局。琴姬姐姐真是可怜……”梦璃道:“是啊,这次多亏云公子误打误撞,不然我们只怕就错过了。”天河笑道:“是吗?那这么说我们也不算白来,呵呵。”
菱纱瞪他一眼,气道:“少在那里得意了,你这野人也不想想,自己下山来一路惹出多少事……再说了,琴姬姐姐的事和你乱跑胡闹根本是两回事,别以为以后到处乱跑就没事了,否则,小心我……哼!”或许是因为同情琴姬的遭遇,天河这次乱跑也多少有点歪打正着的意思,菱纱嘴上说的虽然厉害,心里却平静了许多。
梦璃道:“现在到戊时还早,我们先去客栈休息一下吧。”天河面露喜色,高兴道:“好啊!我的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啦!”菱纱气道:“哼,现在知道饿了,刚才还让我空着肚子找你!”天河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
三人来到客栈,天河自是大吃一顿,他饿了大半天,一阵风卷残云下来,光是米饭就吃了将近一斤。一旁的梦璃只看得大感有趣,菱纱却是连连摇头,小声道:“梦璃,这野人的饭量也太夸张了吧?”梦璃也小声笑道:“我看,云公子大概真是饿了吧……”
她两人小声说笑,天河吃得兴起,却是浑然不觉。足足吃了半个时辰,天河这才拍拍肚子,满意地道:“嗯,这饭真好吃,跟柳波波家的差不多!”
梦璃问道:“云公子,你吃饱了?”天河点点头,见梦璃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有点奇怪,刚想询问,菱纱板了板脸道:“吃饱了就好。我和梦璃要到城里走走,买点东西,顺便找找怀朔他们。你就好好地呆在屋子里,不许乱走!哼,这次要是走丢了,我可不找你,到时候看你一个人没钱怎么过……”说完便和梦璃出了客栈。天河无奈,只好在客房里等候。
入夜时分,菱纱和梦璃回到了客栈。菱纱看了看窗外的夜空,对天河道:“快到戌时了,我们走吧!从弦歌台那里乘船,就能去湖心岛上的千佛塔了。”三人顺原路回到了弦歌台,只见码头上的艄公大多已经休息了,菱纱和梦璃好说歹说,总算说服了一人搭载他们,三人乘船来到了湖心岛。
三人登上小岛,第一眼便看见了岛中央矗立的高塔,塔身高达八层,远远望去十分壮观。塔底四周均是寺院,隐隐有钟声传来,更让人觉得此地宝相庄严、神圣之极。塔底大门旁不远处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女子,正是琴姬。她见三人来到,上前施礼:“这便是千佛塔,相公的牌位就在塔的最顶层,一切有劳三位了。”
菱纱奇道:“可是,你说的和尚呢?我们这一路上,连半个和尚也没遇到。”琴姬道:“此时大部分僧人恐怕已经休息了。出家人讲究六根清静,无论何时都是空门大开,因此这千佛塔晚上也不关闭,只不过塔中的圣物实在很重要,寺院才会派人把守。”
菱纱看了看塔内,只见刚进门旁边就是三四个僧人,手持禅杖站在那里,摇头道:“这几个和尚看来武功不弱,硬闯恐怕不是好办法。我想想——”突然一喜,手指不远处的红漆木窗,道:“有了,你们看那边!”
天河莫名其妙:“那边、怎么啦?”突然想起进淮南王陵时的情景,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菱纱,你又想学老鼠打洞吧?呵呵,这招真好用,哪天你教教我好不好——”话没说完,肩头已中了菱纱狠狠一拳,痛道:“哎呦,你干嘛又打我……”
梦璃明白过来,道:“菱纱,你说我们从窗子进去?”菱纱点点头,狠狠地瞪天河一眼。
琴姬道:“既然如此,我们就试试看吧。”菱纱悄声走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推开了窗子,那木窗年久失修,推开的时候发出吱呀的响声,四人都是捏了一把汗,所幸门口的几名僧人并未察觉。四人随即跳入塔内,只见这千佛塔分内外两层,外面一层围墙只起装饰之用,塔中各层建筑和楼梯均在内层围墙里,武僧只守在外层的门旁,内层却是无人把守。
菱纱走到内层的窗口处向里张望,只见塔底三三两两地坐着几个僧人,背对着大门,或诵经、或打坐,不由皱眉道:“这些和尚看起来武功不怎么样,不过万一要是被他们发现,喊叫起来,让外面的和尚听见,可就不好办了。”
梦璃想了想,道:“我倒有个方法,可以不让这些僧人发现我们。其实,他们也是受人之托,能不发生冲突最好还是不要硬闯……”菱纱喜道:“好梦璃,快说说你的办法!”琴姬也道:“柳姑娘说的是,这些僧人也是好人,若能有不起冲突的方法,那便再好不过了。相信相公在天有灵,也不希望看见我和他们动手……”
梦璃从怀中取出一个香囊,道:“这本是普通的香料,常人闻了有宁神静气的功效,我为了加强它的效力,多加了一些没药,一般人闻多了便会昏昏欲睡,我看门口就是香炉,不妨试试。”顿了顿,又道:“一会大家进去时,尽量屏住呼吸,动作也要快一些,我的香不多,恐怕支持不了太多时间。”菱纱点点头,接过香囊,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趁那些僧人不注意,将香囊里的香料全部倒入香炉,随即屏息离开。
不一会,只见塔内的僧人大多打起了瞌睡,偶有几个没睡着的,也是眼皮打架、哈欠连天,连经都念不下去了,哪里还注意得到门外的四人。四人见机会已到,连忙悄无声息地从门口走进来,绕开这些僧人,顺着楼梯一路向上走去。
走到第四层,迷香的气息已基本散尽,四人眼看塔上仍有不少僧人,不由暗暗叫苦,只得硬起头皮,小心翼翼地避开他们,幸好塔中有不少盛装经卷的书柜,四人以此为屏障,倒也平安偷过。遇见实在没有躲藏之处的地方,菱纱便扔出“烟水还魂”,声东击西,转移僧人视线,趁机迅速通过。
就这样一路小心走来,四人终于来到了千佛塔顶层。此处却没有僧人把守,塔顶中央安置着一尊巨大的佛像,金光闪闪,十分华贵。佛像面前乃是一排灵位,一个女子正跪在正中央的牌位前,只见那块灵位上,赫然写着“秦逸”二字。
琴姬惊道:“相公!”眼中满是泪水,几乎站立不稳。那女子听见琴姬的声音,缓缓站起,只见她穿了一身盛装,头上还戴了鲜花,全然不像是来此祭祀之人的装扮。她扫了四人一眼,目光最终停留在琴姬的脸上一动不动,眼神微微一颤,却没显出丝毫惊讶之色,脸上悲哀之余,竟有几丝愤怒和无奈。只听她缓缓说道:“我知道,终有一天你会来的……虽然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面,但是我一眼就能认出你……只不过,你比我想象的差远了……”
琴姬疑道:“你是……?”那女子目光凝聚,死死地盯住琴姬的双眼,似要看穿她心里的一切,冷然道:“你想不出我是谁吗?我却是一眼就认出你了。如今相公面前,也只有你我二人而已。”琴姬惊道:“你是秦逸他、他的——”
那女子冷冷地道:“他的妾。”琴姬如遭雷击,呆呆地站在那里。那女子微叹一声,带着几分轻蔑道:“你尽可安心,直到相公过世,我也做不了他的妻子,我的名份永远都只是一个妾而已。”
琴姬嗫嚅道:“不、不是……我……我从来没有这样想过……”那女子却以愤怒之极的语气打断了她:“不管你是怎么想的,在相公和公公婆婆心里,我却胜过你这个妻子百倍千倍!若不是相公心肠太好,顾念一点旧情,今天又哪里轮到你坐正妻之位!你扪心自问,你配吗?你——”手指着琴姬,指尖轻颤,几年来心里的怒气和不甘一下子发泄出来。琴姬双手抱头,痛苦地颤抖着。
菱纱见她难受之极的样子,不由怒道:“喂,你别这么尖酸刻薄地欺负人!人都过世了,争这些有的没的名份还有什么用!”那女子看了菱纱一眼,嘴角露出一丝苦笑,语气一下子平静下来,淡然道:“小姑娘,你说的太好了,本来我和她就没什么可争的。毕竟相公生前,日夜侍候左右的是我,给他熬药穿衣的也是我,我敬他爱他,他也待我惜如珍宝。”神色恍惚,似是回忆起了往事:“夫妻同心,心意相连,就算……就算他的病再也没法治了,这短短数月,不也如神仙眷侣一般——”
琴姬痛苦之极,颤声道:“不、不要说了!”那女子看了看她,冷笑一声,轻蔑道:“怎么,你不爱听?不爱听我和相公是如何恩爱?”琴姬痛苦地摇着头,那女子的每个字都如一把尖刀刺在心上:“你可知,妇人妒忌,合当七出?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也难怪公公婆婆不喜欢你。……”想要捂住耳朵,那话语还是一句句地钻入脑海中:“你不爱夫婿,不敬公婆,还指望着相公会喜欢你吗?他是太念旧情了,要不然,还轮得到你弃夫而去吗?……”
看着琴姬痛苦的样子,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快意,然而随之而来的是更加悲愤的神色,似乎她自己也沉浸在痛苦之中不能自拔,对琴姬的斥责也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琴姬连连喘息,犹如溺水之人逃回生天,好久才积聚起说话的力量,有气无力地道:“求你……求你别再说了……我今天来……只是想给相公上柱香,很快就走……”
那女子冷笑道:“走?是啊,你又可以抛下他,就跟从前一样。不是吗?”琴姬又是痛苦、又是着急,失声道:“不是的、我不是——”
那女子厉声打断了她:“不是什么!你知道吗?自从相公去了,我怕他一个人孤单寂寞,每天都来这儿陪着他,从早到晚都待在他身边。”声音陡然提高了八度,愤怒道:“可你呢?!你抛下了他整整四年!不是四天、四个月,是四年!四年了,相公坟上的土都干了,你才假惺惺地来这里!你不用解释什么了,没什么好解释的!你如今要说的话,相公他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愿意听的!”
琴姬无话可说,痛苦地低下了头,只听那女子道:“你要上香,可以!但须得答应我一件事,你上完香之后,即刻离开陈州,永远不许再回来!你根本不配待在这里!”
韩菱纱听不下去了,怒道:“太过份了!凭什么这么欺负人?!”琴姬却无力地点了点头,微声道:“好,我、我答应你……”菱纱急道:“琴姬姐姐,你……”琴姬颤抖着摆了摆手:“心愿了却,我、我也再不踏进陈州半步!你说的对……我不配留在这里……”
那女子冷然道:“这样最好,我想相公他也不愿意再见你的。”说完退在一旁,冷冷地看着琴姬。
琴姬走到灵位前面,徐徐跪下,眼前一阵模糊,仿佛回到了成亲之时,两人新婚燕尔,琴瑟和谐,说不尽的快活时光一幕幕地在眼前闪过。忽然一阵冷风吹来,眼前景物一晃,尽皆消失,只留下面前冰冷的牌位,不由悲从中来,两行清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滴在佛前的地面上。
三炷香很快就烧完了,琴姬勉强起身,面向那女子,微微一躬身:“多谢……告辞!”那女子冷笑一声,转过身去再不言语。菱纱怒上心头,刚想痛斥那女子,却被梦璃拉住,摆了摆手,悄声道:“菱纱,走吧,孰是孰非,不是我们可以说的。”
三人走出塔外,菱纱见琴姬黯然神色,安慰道:“琴姬姐姐,你别难过了。哼,刚才那个女的真是讨厌!陈州又不是她家大院,要由她做主!琴姬姐姐,你不用管她,什么时候想来看看你相公,只管来便是!”
琴姬摇了摇头,叹道:“谢谢你,韩姑娘。你不用多说了,她、她也不过是个可怜的人……唉,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如果当初没有意气用事,再和相公想想别的法子,或许、或许很多事情都会不同了……”
柳梦璃也安慰道:“我看那女子满面怨怼,她说的话,也未必全是真的……你也不必太自责了,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琴姬惨笑一下,道:“生人已逝,真的还是假的,已经无所谓了……若她令相公开开心心地过完那段日子,我反倒只有说不尽的感激和惭愧……我对不起相公,她来代我做我该做的事,我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一旁沉吟不语的天河突然开口说道:“嗯,你这么说,和我爹说过的好像,他说真心为一个人好,就是要让她天天高兴,就算那个人不喜欢自己,甚至根本不认识自己也没关系。”琴姬叹道:“令尊的话一点都没错,世人只盼做神仙的好,却不知心有牵挂,无论圆满不圆满,也胜过孑然一身,独自漂泊……”
菱纱难过地问道:“琴姬姐姐,以后……你要去哪里呢?”琴姬两眼微闭,轻声道:“与琴相伴,四海为家,走到哪里便是哪里了。”语音一顿,茫然道:“其实……记不清有多少次,我真想放下尘世一切,就这样随相公去了……”
菱纱难过道:“琴姬姐姐,你别……”琴姬轻叹一声:“可是,我对不起相公,我没有脸去见他……相公他最喜欢弹琴,我不能陪伴在他左右,便以琴为姓、与琴为伴,每天给他弹琴奏乐,希望他在天上听见我弹奏的琴曲,能够原谅我……我还告诉自己,一定要尽心搜集历代的乐曲残谱,替相公了却生前心愿,或许、或许这样,他才愿意在梦中与我见上一面……”
梦璃叹道:“琴姬姐姐,你太痛苦了,别这样……”琴姬摇了摇头,悔恨道:“不,你们不用担心,该怎么做,我心里很清楚……我不在相公身边的时候,他一定也很痛苦、很伤心……如今,我不过是尝到昔日的苦果,又凭什么一死以求解脱呢……”
天河三人心中感伤,均是沉默不语。琴姬强笑道:“各位的热血心肠,琴姬不胜感佩,既已说过为你们歌唱一曲,自当信守诺言。这大概是我在陈州唱的最后一支歌了,就送与你们三位一听吧——”说完,将七弦琴轻轻地放于地上,徐徐端坐下来。天河三人也席地而坐,侧耳倾听着。
琴姬纤指轻拨,琴上传来一阵极轻微的颤音,如人低语,微不可闻,然而语中悲戚感慨之情却深深地印刻在了三人心中。菱纱和天河心里一难过,不由得想起了逝去的父母,梦璃则低下了头,用心思索着什么。琴音逐渐由短而长,连成一片,乐声渐转悠扬,然而那份令人难以忘怀的悲伤仍是贯穿始终,但却是哀而不伤,让人难过之余,仍不由得为这支琴曲的音乐之美而赞叹感动。
听得正入神时,只见琴姬轻启朱唇,悠悠唱道:“
……
细雨飘,
轻风摇,
凭藉痴心般情长;
皓雪落,
黄河浊,
任由他绝情心伤
……
今生缘,
来世再续;
情何物,
生死相许。
如有你相伴,
不羡鸳鸯不羡仙……
”初时唱得十分优美动听,然而不久声调便转凄凉,琴音也为之一变,悲伤之情更进一层,远远地传来几声鸦叫,似也为歌声所感,更显得歌曲悲哀不胜。唱到“如有你相伴,不羡鸳鸯不羡仙”一句时,声音已近哽咽。一旁的菱纱已是听得满眼泪水,几乎就要哭出来。梦璃微微叹息,悄悄地递了块手帕过来。
一曲唱毕,三人只觉如同经历了一场大梦,梦中种种悲伤之事、悲哀之情、悲痛之感,犹如亲身所遇所感,如幻如真。琴姬忍住泪水,冉冉起身,向三人道别。菱纱含泪看着琴姬乘船远去,心里难受已极,哀声道:“琴姬姐姐……她是在用自己全部的心和命在唱这首歌啊……太悲伤了……为什么上天要让两个人有缘,却又无份……”
梦璃见她难过,也有些伤感地道:“我想,或许人和人之间的缘份,都是注定的。等到上天要收回的时候,连一天一刻都不会多等……”菱纱悲道:“像琴姬姐姐这样,真的好残忍……要我选的话,我宁可一开始就不认识那个人,也好过相识以后却要生离死别……”
天河摇了摇头,坚定地说道:“菱纱,虽然你说的没错,但是……就算我们三个明天就会分开,我也不后悔认识你和梦璃。爹说过,活着的时候要尽欢,死的时候才没有遗憾,要是因为害怕以后的事,一直避开当下的事,那活着也不会开心的,又有什么意思。”
梦璃叹道:“我想,我能明白云叔说的意思……与其担心人生无常,不如多珍惜眼前时光、多珍惜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光啊……”天河点头道:“我爹总说,我命在我也,不在于天,以前我老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今天我想,大概也是让我们把握自己、把握眼前快乐的事吧。反正,只要每天都过得开心,以后想起来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菱纱悲叹道:“是吗?生尽欢、死无憾……”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望向远处无边的湖面,口中仍是喃喃念道:“……生尽欢、死无憾……”
就在天河等人感叹之际,千佛塔内,秦逸之妾姜氏重又跪倒在丈夫的灵位前,此刻她已换上了一身素服,脸上一片黯然之色,面对丈夫的牌位,幽幽地说道:
“相公,那个人,就是你直到过世前都念念不忘的女子吗?她……比我好吗?相公,你知道吗,我从小就一心一意喜欢着你,只想做你的妻子……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和她在一起……”
姜氏叹了口气,脸上现出十分不甘而又无可奈何的神色,用极柔和的语气说道:“后来,她弃你而去,姑妈说要我嫁入秦家冲喜的时候,相公,你知道、你知道我有多高兴吗?我想好好照顾你,让你忘记那个女人,从今往后只想着我……可你、你怎么忍心看都不看我一眼……”
她忽地笑了,哀叹道:“这些天,我一直穿着最好的衣服,戴着最美的花在这里陪着你,相公,你不会怪我吧?我、我只是不甘心,想要看看是什么样的人把你迷得神魂颠倒,我知道,她总有一天会来的。今天,我终于见到她了,她……也不过是个很寻常的女子,没有我美,也没有我对你那样好……可是,你为什么爱她,不爱我?”
塔内一片寂静,只听见呼啸的北风在窗外卷过。姜氏的眼神愈加迷离,喃喃地道:“相公,你听,这儿的风好大,吹得人好冷。你在那边,有没有这么大的风,你会冷吗?
相公,你是不是很寂寞?我来陪你好不好?
相公,你要记住,这世上只有我是最爱你的,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会跟着你,不像其他人会把你抛下……”
一阵狂风吹来,塔顶的窗子被大风吹开,佛前的烛火摇了一摇,随即熄灭,整座千佛塔就这样陷入了一片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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