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 – (七)
我和娘坐在床边，上次我俩这样坐在一起还是赤炎成为我未婚夫之前的事情，那晚我对将来充满憧憬，而现在，我宁愿时间再也不要走下去。
“蕙儿，难为你了。”娘的眼眶红红的，“这个周赤炎怎么会是假的？又怎么是千年狼妖了呢？看上去那么好的孩子。”
赤炎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这个双眼通透明亮的男人怎么会是妖怪？怎么会杀了待他那么好的周公子？
“娘……妖就那么可怕么？”
娘叹一口气：“妖比人活得久，比人力气大也比人善变化，但归之一句也不过是‘人妖殊途’罢了。人不见得一定好，妖也不见得一定坏。”
“它不是救过周公子么？”
“妖的事，我们人又能了解多少？他千年的道行，我们区区几十年的性命，本非同类。”娘出乎意料地冷静，“更何况长相厮守。”
“娘，他们要我怎样协助净明长老？”
娘的眼中满是不忍：“蕙儿，你……不要答应吧。”
“娘你告诉我。”
“还是不要……”
“娘，告诉我。”
“净明长老说，成亲的吉气会压住妖气，洞房里他的定力必然最差，到时候你在他的酒里放上药，再以降妖符制服他就有九成的把握。”
我在心底苦笑，这就是当朝尚书与蜀山长老想出来的计策？出乎意料地见不得光呢。周伯母跪下来求我，就是因为万一有什么闪失，搭上的就是我的贞操和性命么？
“蕙儿，不要答应吧，万一……”
我抱住娘，泪流满面：“娘，今晚先睡吧……蕙儿明天也许就知道该怎么办了。”
娘的话戳到我的痛处。
或许我打从一开始就不了解真正的他？
我所见到的只是他所假扮的周赤炎，真正的他从哪里来，如何度过漫长的千年岁月又是为何驻足在此？我全然不知，何谈共度余生？他的余生还很长，我却只有短短几十年可活；他青春永驻，我则总有一天会老去。我死去之后他又将如何？我不了解他的过去，也不会看到他的未来。我只不过是他漫长人生中的一个过客，而千年间又有多少人是和我一样的短暂过客？
可是……我分明感到他的情意与人并无二致。妖就不能有情么？
我再也抑制不住忍了许久的泪，把自己蒙在被子里，泪流满面，我明白，我和赤炎之间不管有没有情，终究都是要幻灭的，不是现在，就是我百年之后。不是我离开他，就是他离开我。
明天……明天再说吧，也许一觉睡醒，一切如旧，我宁愿今天的事情是场梦，梦醒来，我和赤炎依然应该相爱。
第二天早上看到赤炎的时候，恍惚间我真以为昨天的一切都是梦，我欣喜地跑向他，却看到他身后不远处娘脸上阴云般的恐惧和悲哀。我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低下头不敢看他。
“你今天脸色不好。”他的声音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昨晚没睡好。”我竭力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自然。
“身体不舒服？”他把手放上我的额头，还是那么温暖。
“做了一个噩梦。”
“梦由心生，说来听听？”
“我梦到我变成了老太婆，快要死了，而你还是现在的样子。你连看都不看我就转身走了，我哭喊着拼命叫你，你却头也不回。”
他认真听完，朗然一笑：
“你这个丫头，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
“梦而已。我若是变成老太婆，你大概也不会好到哪儿去。”我苦笑，真的是这样么？
“哈，那可不一定。”他居然笑了，我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灼灼痛起来。
“女人最美也不过是十几年。芳容凋谢只是转眼之间的事情。”
“是啊，人生苦短。”他淡定地说。
“历沧桑，镀风霜，断肝肠，地不老，天不荒，全是谎。”我轻吟他的词，如今才发现，这悲怆的词若非经历了太多的风雨是写不出来的。
人所谓的地老天荒在他看来是如同白日梦一样荒唐的存在吧。只有人这样的短生之物才会去奢望什么地老天荒。
周赤炎也是，周尚书和周伯母也是，我也是，在他眼中，怕只是目光短浅的俗物罢了。虽然我不大相信是他杀了周赤炎，但我又了解他多少？
他果然是我梦里的人，总有一天要带走我的心，留我一具空空的躯壳吗？毕竟他有千年的道行，蕙卿短短几十年的人生对他来讲只不过是弹指间的一个玩笑，我这样的“小年”永远都了解不了你那样的“大年”。以他千年的资历，要掌控我这么一个足不出深闺的女子很轻易吧？他那魅惑的举手投足，都是令我沉迷的假象吧？千年间他见过多少风流女子？区区一个蕙卿怕只是万花丛中最不起眼的那一朵吧？总有一天蕙卿会变成身若枯柳，颜若凋华的老妪，那时候他便会从容离开，再过一千年，也许用不了那么久，我就会从他的记忆里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可我那么喜欢他。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句话让我梦了好多年，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我真以为这梦会成真，可是到头来老去的终究只是我而已么？
他轻握我的手：“蕙卿，不必感伤。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我凄凉地笑：“我也很希望，你能一直在我身边。”
可那又怎么样？就算我装作不知道，愿意陪你度过这短短的几十年，已经发现你身份的爹娘、周尚书夫妇和净明长老会善罢甘休吗？如果周赤炎真是你杀的，留你这样的危险在，就算不伤蕙卿又何保你不伤他人：周尚书和爹都难脱罪责。我怎么能因为自己喜欢你就把他们撇在一边，？爹身担家国之重，我虽是女流也不可随心所欲，爹娘只有我这么一个女儿，我如果和妖在一起，他们又该怎么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