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 – (九)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果然是真的么?
那天终于来了,铺满相国府的红绸艳若流火,缎花满树,浮光碎影。
头天晚上,爹郑重地把洞冥神镜交还给我:
“蕙儿,爹就你一个女儿,这等性命攸关的事原不该由你来做,但你是个好孩子,不让须眉,勇担此任。爹以你为傲。记得随机应变,敌不过万勿勉强,性命要紧。这神镜乃至宝,切记随身携带。”
“孩儿记下了。”我接过沉甸甸的神镜,镜里本本原原地映着我削瘦的容颜,我将从这面镜子里看到赤炎的本来面目,可我一点都不想。
就像我不想在身上披上血红的嫁衣,在鬓间插上层叠的珠玉,在双颊染满虚伪的胭脂一样;我坐在那儿,心一点一点结冰。
“小姐!好美!”丹霞惊叹道,“伺候您这么多年,今天比哪天都美!”
妆镜里的女子,羊脂玉精雕细琢出来一般标致的鹅蛋脸,两道浓浓的黛眉弯出好看的线条,乌润的双眼大而醒目,饱满的樱唇晕满恰到好处的殷红。
红缎上衣上绣满祥云,紫帛石榴裙里金线若隐若现,靛纨束腰流光溢彩,肩侧流苏飘然若仙,长长的金丝带在腰间坠上洞冥神镜。这嫁衣绣得好完美,像一个华丽的茧一样把我层层包起。里面,我慢慢化身为修罗。
赤炎。我要让你看到我最漂亮的样子。
擎着盖头,视野所及一片茜色,我看到他向我走来,脚步轻快,没有丝毫犹豫。
他说,我来接你了,蕙卿。一霎那,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染上嫁衣,红得逼人。
拜别了爹娘,他抱我上轿,这是我和他离得最近的一次,近得我以为自己差点触到了幸福的边缘。
起轿,爆竹声响起,震耳欲聋。我偷偷擦干眼泪:“赤炎,对不起,赤炎,我喜欢你,最喜欢你。”
但你永远也不会听到。
婚礼进行得很顺利,恍然间,我已经进了洞房,坐在床上。
赤炎拿秤杆小心翼翼挑去我的盖头。眼前的他脸颊微红着,专注看我。
我几乎忍不住脱口而出,赤炎,快走,这华丽的洞房是专为你而设的陷阱。然而低下头去,我看到了他在洞冥神镜中映出的影子。
我胆怯了。
胆怯像雾一样蒙住我的眼睛,我彷徨而绝望,只希望尽快走出这充满不真实味道的洞房。
外面的喧嚣渐渐淡去。
“蕙卿,太好了。我等这天等了好久。”他的眼神醉了一样迷离。
“是啊,等了好久。”我极力控制住自己,起身去倒酒,和计划里的一样,壶里有两种酒,他们安排得滴水不漏。
一双手从背后地抱住我,絮絮地叫我的名字,声音那么的温柔。
这温柔不该由我来享用,我浅笑,端起酒杯,两只杯子里的酒一样清澈。
“饮了合卺酒,便成夫妻。”
他接过杯子时一脸珍惜,仿佛那是全天下最珍贵的宝物。
手臂环错,我闭上眼睛,一饮而尽。
“我们是夫妻了?”他喃喃道。
“嗯。”我点头,额上渗出汗,药效并没有我想的快。
他拥住我:“蕙卿,真的是你么?我好像做梦一样。”
“是我。”我垂首在他怀里,手脚冰凉。
“赤炎发誓今生对你不离不弃;蕙卿,你也莫……”,他眉头一皱,陡然提高声音“何人在门外?!”
门猛地打开,净明道长手持一把长剑立在门外:“好敏锐的妖孽!你作的恶就在今夜偿还吧!”
“何方道士在此胡言乱语扰我新婚之夜!”赤炎握起拳头,额头青筋突起,“我无心与你纠缠,速速离开!”
“新婚?”净明道长冷笑,“妖孽真当自己是人?!”
“再胡说我便不客气!”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克制自己。
“不客气?该说这话的怕是老夫!”净明道长挺起剑,指着赤炎。
赤炎的额头渗出细细的汗珠,他轻搂我的肩:“蕙卿,你先躲出去一阵,这道士来者不善。”
他总是这样,把我当作普通的人类女子,不让我接近他的世界。
我后退几步,颓然靠在墙上。
“妖孽,你的真面目早已暴露,不必费心掩藏!”净明道长的声音里有掩饰不住的得意。
赤炎一震,扭头看我:“蕙卿……你……”
“相国小姐早已知道。妖孽,看剑!”道长的剑直冲他面门刺去,他始终盯着我,却从容躲开。
“你……真的知道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眼神却依旧温柔。
“我知道了……”我鼓起勇气对上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其实我早该知道。
“你不是周赤炎。”
你不是周赤炎,但你是我最爱的人。
“你是妖……千年狼妖。”
我不了解你的过去,也看不到你的未来。但我知道你喜欢我,就算仅仅是现在。
我从牙缝一个一个挤出这些字,短短一句话,耗尽我全身力气。我努力睁着眼睛,因为就算是睫毛的颤抖也会让那滴藏了好久的泪掉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时间凝固了一会儿,他呆住,我听到什么碎掉的声音。
“尚书早已察觉你并非周赤炎,孽畜,断了念想吧,你罪孽深重,吉服都掩盖不了你身上的血腥。当初你杀死周赤炎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血腥……哼。”他面色苍白,凄然一笑,“我杀死周赤炎?我为什么要杀他?”
“无非为了尚书府的荣华富贵!”
赤炎讽刺地大笑:“荣华富贵?哈哈哈!你说我为了荣华富贵!?你们修道之人心中也不过净是这些龌龊杂念么?我纵横天地千余载无欲无求,荣华富贵算什么!!只可惜……周赤炎……没错,他是我害死的……”提到周赤炎这个名字时,他的仿佛在怀念什么,声音无限悲切,“但我没有杀他…没有,我怎么会要杀他呢…他对我那么好。赤炎,我代替你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被当作异类么?”
“蕙卿,蕙卿,你是怎么想的,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早该把一切告诉你,我的错……”他的声音渐渐嘶哑、呜咽,我心如刀绞,然而该结束的总是要结束。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别过头。我何尝了解过你?
他不说话了,只是定定看着我,神情凄恻得近乎哀求,令我目不忍视。
“妖孽!看剑!”净明长老极快地刺向他,他眼神陡转,恶狠狠瞪过去,我惊讶地看到他的样子在变化,头发忽然雪白,发间耸出两只白色的尖耳,眼珠变成琥珀色,薄唇间隐隐透出獠牙。
净明长老一下子被慑住,硬生生梗在半路,剑尖在赤炎胸前两寸远的地方停住了。
一团火焰在他手里汇集,琥珀色眼睛里怒意升腾。
净明长老的手颤抖起来,沧桑的额头满是汗。
忽然,赤炎脸色一变,喷出一口鲜血,把吉服染得更加殷红。
“毒!”他惊道,“……怎么会……”
“哈!”净明长老看到了转机,“多亏小姐智勇!”
赤炎不理会他,看我:“蕙卿……是你?你和他……他们一起害我?还有我爹、我娘……哈哈!他们哪是我爹娘。你,你也不是我妻子,对不对?你在交杯酒里下毒……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做我的妻子。”
绝望扭曲了他的脸,我从来没想过,一个活了千年的人——就算是妖也好,会如此脆弱。我以为千年里,他早该知人事无常。
“蕙卿……为什么你要这样对我……”他喃喃地问,却没有责备的意思,“我对你……”
事已至此,我站起来,平静地看着他:“我知道,赤炎。”
他像个孩子一样哭起来:“那你为什么……蕙卿,蕙卿。”
净明长老再次挺剑刺过来,我以为他能躲开,然而剑那样轻易地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仍不理会,只把手伸向我,唤我的名字。蕙卿……蕙卿……
我伸出手去,轻抚上他的脸:“人妖殊途。”
眼泪和鲜血混在一起,从他的嘴角滑下。他的头发和眼珠渐渐褪回黑色,发间的耳朵消失,唇间的獠牙也不见了。
“我明白了,你爱的是周赤炎,不是我。”他低下头,凄然一笑,“……洞冥神镜,早知该把它毁掉。人和妖,何必看得那么清楚。”
“妖孽一派胡言!不认清你的本来面目,还留你为非作歹不成!”净明长老的声音格外刺耳。
赤炎愤怒地转身,手中再次聚起火焰。那火球直朝净明长老飞去,净明长老迅速以冰咒化解,然而那火焰有生命似地分裂开,把他团团包围住。
赤炎苍凉地笑了,他站起来,一手拔出身体里的剑,另一只手中一个火球正在慢慢变大。
净明长老的冰咒显然没有什么作用,火团越来越大,光芒染遍了洞房,红得刺眼。净明长老开始闭眼念咒,一股强烈的寒气在他周围扩散。两股强大的力量针锋相对,两人都满脸杀气。这样下去,势必两败俱伤。
我从背后抱住赤炎,我泪流满面,大概是火光的缘故。
“赤炎,别再反抗,求你……”他身上传来灼热的体温,我抱紧他,“对不起,赤炎,我……”
他手里的剑珰一声掉在地上,火球消失无踪。
净明长老扑灭了火团,迅速从袖口掏出降妖符,贴在他额头。
他没有做任何反抗,只是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然后用低哑的声音最后叫了一遍我的名字。
他说,蕙卿,我……
我把脸贴在他背上,任泪水濡湿沾血的吉服。
然后他从我的臂环里消失了。
永远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