蕙卿 – (十)

　　我在洞房的金盆里洗净脸和手，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那一刻我的心死了。
　　我亲手倒下那杯满是恶意的毒酒，亲眼看着他喝下去，亲口告诉他不要反抗，亲自把他送到了我永远也触不到的地方。
　　我背叛了我最爱的人，连同我自己的心。
　　我注定拿一生偿还这笔情债，我亏欠赤炎和我自己的心，欠了好多好多。
　　
　　我在尚书府大门处送别净明长老，不怪他，他只是做了他自己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已，其实每个人都是。
　　“这阵子真是好恶心，终于熬完了……”
　　真的好恶心，这段言不由衷笑不由心的日子。
　　“小姐有勇有谋，莫说女子之中罕见，就是须眉男儿也很少及得上小姐的。”净明长老夸我的话，在我听来是那么讽刺，我只不过是利用了赤炎对我的爱罢了，不是么。
　　“刚刚有惊无险，多亏净明长老从旁照应。”我强笑着说。
　　“小姐太谦过了，此妖数千年道行，法力精深，乃老夫平生仅见。若单打独斗，老夫也未必是他对手，幸亏有小姐帮忙，在他定力最弱的时候以降妖符震慑于它，老夫才能轻易将它收入锁妖塔。”净明长老似乎仍沉浸在刚才的斗法中。
　　“想想真是害怕，要不是周尚书发现一些端倪，又恰逢道长云游来此，我终身岂不是要与妖为伍？”我飞快地说着，只想赶快送走他。
　　“嗯……周尚书眼光魄力远非常人可比，能透过皮相发现疑点，实属不易啊。诸般因果，乃是小姐命中注定的。”
　　命中注定……命中注定。我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总算是除掉了这一妖孽，也算是造福百姓了吧。”我忍住泪，继续笑。
　　净明长老关怀道：“只是……小姐的名节……”
　　“这个长老不用担心，我已经和定国公温老将军之子暗中定亲，这次假嫁擒妖，温家也是知道的，等事情平静下来，我就正式嫁入温家了。”一想到不久之后将再次穿上嫁衣，我竟如此厌恶我自己。
　　“如此甚好，小姐请留步吧，这个请小姐收下，以后若遇到什么事需要帮助，可遣人带此上蜀山找我。”他从怀里抽出一封信，交给我。
　　“多谢长老，我就不远送了，再会！”我收起信，但愿我一辈子都用不到它。
　　长老点点头，转身离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潸然泪下。
　　赤炎……对不起，赤炎。
　　
　　我去拜别周尚书和周伯母的时候，两人看上去都苍老了许多，空洞的眼神里满是落寞，大仇得报，他们却并不快乐。他们说以后我就是他们的女儿，然而我不会再想回到这个所谓的“家”。
　　爹娘派人来接我，我恍恍惚惚地回到相国府。府上依旧张灯结彩，爹娘出来迎我，说我是他们的骄傲，我跨进门，忽然喉咙一热，口中酸酸的，吐出一看，是血。
　　那片殷红顿时让我觉得天旋地转，在爹娘和丹霞的惊叫声中，我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娘坐在床边，同样苍老了许多。她眼睛肿着，看到我醒过来，一言不发，只是把我搂在怀里。冰凉的泪坠在我的颈窝，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号啕大哭，一边哭一边喊，赤炎、对不起，对不起。
　　我养了一个月的病，一个月里我每天都在做噩梦。梦里面我亲手把剑刺进赤炎的身体，但他仍旧温柔地对我笑，他说，蕙卿我喜欢你，从看到你第一眼的时候就喜欢，怎么样都喜欢，怎么样都放不下……
　　然后他消失了，只剩下我一个人手提沾满他鲜血的剑在一片漆黑中徘徊，我呼唤他的名字，听到的却只是自己声音的回音。
　　有时候我还会梦到小时候的周赤炎和白狼，白狼欣喜地看着我，伏在我膝盖上发出舒服的声音，我想抚摸它，可是我的手却变成了利爪。
　　每次从梦里惊醒过来，我都满脸是泪。
　　爹娘很心疼我，说要早点办喜事，冲散这积郁不散的怨气，可我知道，这不是怨气，是我的内疚，将伴随我一辈子的内疚。
　　
　　温家的聘礼很快就送来了，我也见到了温公子，他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剑眉星目的英俊男子。但我的心已经死了，我无法再爱上任何人。
　　出嫁的前一天，我来到湖心亭。案、琴、椅、都在，却只剩我孤身一人。
　　我拨动琴弦，再次唱起那曲《牵情火》。曾经作出那么悲凉的词只不过是一时强说愁，却没想过日后这词竟真真切切是我俩的写照。
　　树语西墙，镰月因缺泪化光；
　　迷迭香，绮罗帐，为谁辗转入梦乡？
　　
　　－－青山旁，纵歌唱，问红装；
　　碧水央，抚琴响，应子裳。－－
　　
　　添花妆，悬明珰，出深巷。
　　燕子纷飞烟雨茫。
　　
　　十年心思惘，衣还绛，颜已黄。
　　地老天荒成虚晃。
　　
　　残烛渐冷夜厢房，
　　爱归无望。如何相望？
　　流水难回人何方？
　　恨更未忘。如何相忘？
　　
　　历沧桑，镀风霜，断肝肠，
　　地不老，天不荒。全是谎，全是谎。
　　
　　怎回想？
　　对轩窗，醉纷芳。
　　
　　人间凉，
　　一场情伤，一生心创
　　
　　遥看浪起覆千嶂，
　　淹没过往。
　　
　　当初和他一起唱着这首歌，我还以为能就这样共同唱下去，一直唱到最后，唱到我俩都老了，再把它教给我们的孩子一代一代唱下去，然后每个人都会知道，从前有个才子佳人的故事，男的叫赤炎，女的叫蕙卿，一琴一曲，相和千年。
　　最后，果真成了一场情伤，一生心创。
　　我一直唱到日暮，唱到嗓子黯哑。然后我吐出一口鲜血，染红了我的琴。
　　赤炎……我为你唱这首歌，你我最喜欢的歌，我唱的……好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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