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无瑕》第六篇:昨日种种
[林家堡]
“咳、咳…咳,夏竹!”
“来啦,老爷,就来啦!”夏竹忙跑进屋来,伺候林天南服药之余,顺当报告新消息:“老爷,于乘同又来了。”
“他又来干嘛?我不是早将他逐出我门了吗!?难道我的话是白说了!?”于乘同是几年前被他逐出门下的弟子,林天南对他自是恨之极切。那人胆小怕事不说;更是极为好色贪心。在外人前狂傲,好似林家堡主之位非他莫属;对林天南却是低三下四,脸上贴金。对林月如更是极为轻浮—当然,每次都要挨上几鞭子,却不学乖。瞧他这小师妹生得清丽可爱,对她早起了不正之心。一次竟欲对月如动手脚,结果一根脚筋却被她挑了断去,跛了脚。林天南更是大怒不及,要不是和他父亲于正业还稍有交情,这淫徒哪儿还有命在?不等师父逐他出门,自己就逃回家养伤去了。
“他说要见老爷。”道他不敢再打武林盟主的主意了,这却又是居心何在?
“不见,叫他滚。”
夏竹面有难色,缓缓地道:“老爷…奴才们什么法儿都用来,可他虽然废了功夫,但…毕竟是个壮年之人。咱们这些老弱妇孺,如何拦他得了?!还好他说只来瞧瞧老爷贵体可安,便可不再麻烦。老爷听得奴婢劝…就打发了他走吧。”原来如此,是来打探消息的。这下可更万万不能露面了,要是给他瞧见师父“贵体欠安”,可更不得了哩!但他越是不见,那越是代表他有了问题。
“告诉他以后再说,我现在是去是成不了。”
林天南自知时无多日,可眼前手下门徒早已全部出师、个挡一门了,又个个不是野心勃勃、便是懦弱无用。他这位“名师”,大概只有女儿一位“高徒”了。林月如自幼伶俐,五岁开始学武,十三岁便放眼江南再无敌手。他一向清高的结拜兄长,也曾笑说要带她去蜀山学艺。虽是半开玩笑,却也见得他对这女孩儿有多么喜爱。林月如对蜀山掌门自是相当敬佩。就在十来年后,剑圣已当她作莫路人时,她这种敬意却仍丝毫不减。
“要她不是个女娃娃,这徒儿我说什么也要定了。”剑圣兄长是这样说的。可林天南却暗自幸庆月如是个女儿。有得名师调教,对女儿固是好的,可他却放手不下。这不仅是他的独生女儿,更是月残留下最为珍贵的唯一亲人。忆起月残,心头不免又是一阵抽痛。月残呵…从小和他一起长大、青梅竹马的落月残,本为江南武林第二大家、落门落无生之女,自小练得一手绝技“落梅鞭”。落门虽不似林家堡那般威名远扬,但也非闲等。与不远称霸杭州的柳家派“垂柳鞭”合称“姐妹神鞭”。二家均是桃李满天下,有句俗语“举头见垂柳,低头弄落梅”,可见这二家武功流传多广了。但落门家传绝技“落梅鞭”,与柳家派“垂柳鞭”却均是独脉相传。
林天南幼时便诚恳老实,甚于死板。常常被任性顽皮的月残妹子逗得团团打转,给她唤做“闷葫芦”。还在床上抢玩具时,两家便为了结交,给这对金童玉女定了娃娃亲。稍大一点便一起跑跑跳跳,捉蟋蟀弄花草;学了武功又一起过拳对练。林天南老实,练功时一是一、二是二。月残就算再有灵气,但偷懒贪玩,却也比他不过。谁知月残好强输不起,发奋勤练,结果“闷葫芦”差点被扁成“烂葫芦”…又过几年,情蓄初开,天南早就迷上了这位小妹妹,经常傻傻地望着月残动也不动……
“呵呵,闷葫芦,你又看个什么?”
“看你呀…”林天南还未回神,不知不觉竟说出这等轻浮言语,不禁暗悔。
月残大羞,却假装生气:“也不要脸,人家有啥好看?是不是丑得好笑,你才愣了?”俏脸晕红,更是迷人。
“什么呀,妹子你怎么会丑?你是我见过最可爱、最漂亮的人了,真的真的!”天南一急,竟然语无伦次,千言万语却只说得出“最可爱、最漂亮”。
谁知月残俏脸一板,撇嘴怒道:“那是不是等我老了,不可爱不漂亮,也就不好了?你却可再找个可爱漂亮的‘好妹妹’。”
林天南听了更是着急:“你瞎说什么?我发誓,这辈子只待月残妹子好,要是悔誓,我、我就给天打雷劈、千刀万刮……”
月残见他说得甚是恳切,心中大喜,嘴上却说:“好啦好啦,发什么誓,谁希罕么!”
天南见她笑容又起,也放了心,道:“不希罕没关系,信了就行。”
“傻瓜!会信才怪!”说罢便趁他不注意,伸手将他口袋里的一张纸抽了从来,窜开念道:“每次见你微笑,我也会发自内心地快乐……”月残看了一半便,便已笑得肚子疼了,嘻闹道:“写的真土,字写得又烂,人家姑娘一定不会喜欢…哈哈哈…笑死了…”
林天南见她抢了自己写给她的情书,又羞又急:“快把那个还我,自己瞎写的,你拿去干嘛?”他自然没打算给她,上去就抢。
“那就来拿呀!”月残笑说着,却早已跑开了来……
他老实真诚,发誓倒也发不得假的。再又一段,月残早已长成了位绝美的大姑娘,又有家世又有武功才华,求亲的人自是不少;林天南虽不俊秀,但帅气硬朗,也有一种刚阳气质,家世才华更是不必说,媒婆也是日日上门。可二人从未被什么说动,不久便成了亲。
新婚夫妇,一鞭一剑仗义江湖,甚是甜蜜。但不久林天南父母却相续而逝,林天南深痛之中,随父命继承了家业。他为人正直,又有聪慧爱妻相助,深得人心,不久林家堡竟比任何时候都更强盛。但为了维持现况,林天南只顾业却不顾家。他本就固执硬板,结交官家富豪,武林人士虽未在意,但月残却甚是不喜。他不但不再那般纯正天真,竟摆起架子。两人关系危机,月残却发现自己已有了好几月的身孕。
女儿绛世,林天南想归好于她,却放不下身段道歉,只得在暗处看着她母女二人。月残却以为他已变心,再看看那她从未归还的书信,不禁心如绞痛,又看看象自己一般模样、伶俐可爱的女儿,又是怜惜,又是伤感。
“孩儿,你可万万不要象娘这一般啊,一定要幸福!”当下拿出纸笔,画了一轮明月,又想了想,题了“如月无瑕”几字,塞入女儿襁褓里。望她不要象残月般的自己,要花好月圆,事事如意。可她这唯一愿望,又能否实现呢……
不久月残逝世,林天南发现了女儿怀中的书信,才发现自己从未少爱月残一点。悲痛之中,给女儿许名“林月如”,发誓一定要女儿成为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如同毫无瑕疵的明月一般。当时他并不懂得,这也是非他所能。
林天南不久又奔忙于工作中,可这次却是为了麻痹自己。女儿在他的放任骄纵下长大。刀枪拳脚、琴棋书画,自然不缺人调教;做人理道却不懂多少,完全意气用事。五岁开始学武,七岁便开始吟诗作画;甚至还和厨娘王婆学了一手绝好厨艺…虽然只有林天南和王婆婆两人尝得到。八岁见过蜀山剑圣,并得其赏识,立志要成为那样人人敬重的武林高手。十三岁打遍江南,已不再有敌手。
聪明有聪明的好,也有不好,他这千金不大一点便顽皮已极、任性妄为,成了孩童群里的“孩子王”。闯了祸就私自跑去他世交好友,尚书府刘大人那里“避难”。每次林天南去寻她时都会气急败坏地想:这次一定要好好教训这无法无天的野丫头。可找到她时一见她那“宁死不屈”的模样,或口伶齿利地掰出一套她不应该受罚的理由时,竟依稀是当年月残的模样;再加上她世叔世嫂替她求情,林天南也奈何不了她了。
女儿十四、五岁已出落成了个小美人,求亲者更是众星捧月。可她眼界甚高,竟将那些不是富家公子、就是武林豪杰的求婚者一个个赶出了去,林天南也是无奈……
“老爷、小姐,朱家大少爷带着双雁、红状,看样子是来求亲的。”
“什么?朱家少爷?他自己来了?”林天南奇道。朱家老爷便是原武林盟主,因林天南抢了他盟主之位,一直对他甚为憎恨,得到机会就嘲讽一番。朱家派媒人来提亲多次,可每次都被林月如打发了去,没个结果。朱家大少这才亲自来了。林天南虽一直不满朱家挑衅,但朱家老爷虽已不久在位,却还尚有权势,得罪不了,所以表面还是恭恭敬敬。
“你死人吗!?还不快请朱少爷进来!”
“是。”
“老爷,”在一旁的王婆婆说,“要不要老婢请小姐来?”
“现在先算了吧。”要让她晓得还成!?
谁知他还未说完,一名妙龄少女轻盈蹦跳着进了大厅:“哪敢劳驾爹爹请?我自己来便是了。”话语中明显带刺,很是不满,不用说,这便是林月如了。
“你这丫头,既然知道了,可别打啥鬼主意哟。”其实心里早就拿准她又会恶作剧。
“哼,又是哪个不知好歹的家伙,想来抢您这武林盟主之位?”月如撇起小嘴。
“人家是来求亲~”
“那又有什么不一样。”月如跑到爹爹身旁,轻轻替他垂背,“如儿就这般可恶吗?您都恨不得早些脱手。”
“唉…呵呵。”林天南无奈地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出来:“再可恶,我还不是得留着?”说罢弹了弹她脑门。这顽皮娇憨的女儿,他可是万般怜爱,如何不想一辈子留在身旁?可孩子总会长大的,他也不能永保权威,保护如儿。
“你总要嫁人的,爹爹可靠不了一辈子。”
当然不能总靠着您,林月如心道。“我要成为行侠仗义侠士,去认识更多的人,懂得更多的事,过那种为所欲为、四海为家的日子!”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梦想,爹爹怎就不懂呢?
其实林天南当然懂,这一直是他和月残的共同梦想。女儿这样想固然是好。可如儿一直是个无忧无虑的天真孩子,他要她永远这样,要她永远幸福。不要她继承堡主之位,就是因林天南不愿让她与自己一样,多费心奔忙,更不用说什么“四海为家”了。
“我自不会一直靠着爹爹,但是更不会靠着那些呆子,我又不是废物。”
“你能不能安分一点,象个女孩子样。”林天南板起脸来。
“为什么您什么都不懂?”月如又气又急,跑出大厅。
唉…如儿对不起,我只是想保护你啊。林天南正自苦恼着,外边已传来了家仆的声音:“老爷,朱公子到了。”原来这朱大少爷见林天南不亲自接他,便在门外找茬磨蹭,见林天南还不过来,这才进来。
朱大少爷来求亲的原因清楚得很—为了夺回盟主之位。他虽知林家小姐刁蛮钻怪,任性妄为,而且机灵得紧,没人不着她的道。可自己也以精干闻名,是朱老爷心中早有看好的继承人,自觉只要小心,不会出大乱子。再说他精明多才,本来就不可接受愚笨女子作为妻室,对月如也早是敬慕已久。
“唉,朱少爷啊,您不知道,小女现在有些不适,不好接见。咱们先选个吉日,改天我们父女一定好好奉陪……”
就这样,三天后朱家少爷即时来访。只见林月如这日不但态度极好,而竟细心打扮起来。一身雪白衣裙有如冰绡,平时束起的乌黑秀发披蓬在肩;那从未占脂粉的清醇俏脸,也上了淡淡的胭脂,更添几分娇秀可人。
朱少爷见她这般,还道她心里已同意,只是人家姑娘家害羞,不愿直说;又见她竟比传闻中更加清丽可爱,不禁大喜过望,却也不敢掉以轻心。这朱大少倒也是玉树临风,俊朗得紧,只是眉目之间大有奸猾之色,林如月打量着他想。只是林天南常与官僚打交道,林月如见过官场之内,人们钩心斗角之态,心里厌恶已极,所以最恨奸猾之人。
在林家父女的邀请之下,朱少爷难却盛情,留在林家用餐。
“朱少爷,这顿饭都是我自己下厨做的,若是不合您口味,也请见谅啊!”林月如腼腆微笑,一副毫无心机,天真无暇的模样。
“您这可太谦虚了!小姐的手艺才是出了名的,朱某何等有幸,能尝到您的亲手料理。”心里却道她饭菜里肯定做了手脚,更加小心。
“那您可要多吃啊!”别怪我没警告你哟,林月如暗自嘻笑:“这下可有好戏看了!”只见林家父女都毫无忌讳得大吃,林天南还不时夸奖说饭菜味美。朱少爷支支吾吾地赞同着,实际上这顿宴席他根本一口没动。
“啊呀!汤也该好了,我都差点忘了。”林月如说罢便跑出了去。
“就是的,再不端出来,我们可都吃不下了。”林天南诉道。其实朱少爷哪有吃不下?眼看着满桌精致的苏州小菜却不敢碰,饿、搀得要死才是真的。
用餐完备,林月如又提议到花园里去赏花观月。苏州园林本来就是出了名的,林家堡又有城里最大最漂亮的花园,林天南和朱家大少都连连赞同。一阵家常闲话,三人走着走着就到了庭院深处。旁边的花儿散发出阵阵幽香,竟有点邪门。
朱公子竟觉身上有点痒痒,不住用手去挠。林天南他这般,不禁一惊,瞪了女儿一眼。林月如嘻嘻一笑,道:“这花儿叫做金冠菊,怎么样,很香吧?少爷若是喜欢,就随便拿去几盆好了。但提醒一下,要是空腹闻这花香,是会中毒的。我是见大家刚吃过晚饭,这才过来……”
朱公子大惊,正想找个理由逃掉,却已抬不动脚。只觉浑身都愈来愈痒,不一会儿便已在地上打起滚儿来,渐渐失去知觉,只听得月如的清脆笑声……
林天南派人把昏了去的朱大少和一封道歉信送回朱家。瞪着旁边还不住娇笑的捣蛋鬼:“还有说的吗,这是怎么回事?”
“怪我干嘛?这不是帮您出气了嘛!”月如撇起小嘴。
“什么替我出气?亏你说得出来!”
“难道不是了?其他什么都先不用说了,上次武林大会上那朱老头与那死鬼当众取戏于您,就不算了吗?”
“唉,”林天南一想也是,便不再多争:“可你哪次认真过?上次那程家三爷过来,你干嘛戴着那个怪面具,还说你烫伤了脸?”
“那个家伙是出了名的色鬼,您还不知道?”
“可他不说娶了你之后就再无二心了吗?”
“呵呵,那您还信啊?你瞧他见我不再美貌,便成了那副样子。”
“那吴少侠呢?人家人那么老实。你干嘛明知他不善诗文,却非拉着人家对诗?害人家下不来台。”
“我才不要那种呆瓜!爹爹也不会想要那种头脑简单的家伙做女婿吧?”
“那杨相公呢?够聪明吧?你又为何拿根鞭子吓人家?”
“谁让他是个胆小怕事的书呆子?再说我哪有吓他,他要再敢油嘴滑舌一句,我就真的一鞭子抽死他……”
林天南因上次武林大会一事,也一直怀恨在心,这次由女儿替他出了这口恶气,倒也喜欢。事后还说:“等朱老头看到他宝贝儿子那样回去时,恐怕脸都给气紫了,一定有趣得紧,看不到实是可惜。”
唉…以前心急如儿眼价太高,找不到满意的婆家。可到头来,自己又舍不得放手。她的确如她娘一般,是只关不住的鸟儿。只望那叫李逍遥的年轻人,可以好好照顾她,不要犯和他一样的错误。
“咳……”林天南又是一阵急咳:“唉,要去见月残了,希望她能原谅我以前做的一切,还有…没有照顾好如儿。”他自言自语道。
谁知这时,他竟然听到窗外有轻泣之声。“谁?!”难不成…有人想趁乱打劫?!林天南跳起了来,他虽身患重疾,但神智清楚。谁知才站起来,胸口即是一阵剧痛,跌倒在地。
“爹爹、爹爹!”林天南昏迷中隐隐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难道是…如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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